我是第一次看宫部美雪的小说,因为之前看了东野圭吾的《白夜行》和《嫌疑人X的献身》,忽然对日本当代推理小说有了兴趣。很多年以前,看过红极一时的森村诚一“证明三部曲”:《人性的证明》,《野性的证明》,《青春的证明》,不是很喜欢,觉得所谓社会派推理也不过如此。拿起这本书,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平淡的语言,平淡的开局,拖着伤腿的老刑警本间和他孤单的孩子小智,那些不甚明亮的生活,生活中随时出现的晦暗心情,仿佛就是我们自己的。
如果搁在从前,还年轻的时候,是看不下去这样的小说的。那时的人生像一列开足了马力的火车,对路过的小站和沿途的风景都视而不见,心里只有远方,所有梦想过的好事都在前头。只在前头。
小说情节其实没有印在小说封底的介绍那么玄,只是一个寻找的故事。起初是寻找一个突然失踪的女人关根彰子,后来变成了寻找两个女人,关根彰子和新城乔子,她们的命运有各自黑暗的起点,又于某一个路口交织,合而为一。寻人的工作其实很像那种拼图游戏,把一段段过去拼凑起来,记录的档案,添过的表格,一个地址,一个电话号码,一张照片,不管是散落在那里的碎片,都能反射出一点人生——也许我们的未来,只不过是过去的投影而已。
随着一块块碎片被拼上,在暗夜里逃亡的影子逐渐清晰,因为走上了黑暗的路,必然被墨色侵染,要想隐藏得深,就要变得比黑夜更黑。就此踏上火车,出自《观无量寿经》:人以恶应堕恶道,命欲终时,地狱众火俱至,必有火车来迎。
本间在探访关根彰子在酒廊里的同事富美惠时,她说了这么一段话:你们知道蛇蜕皮是为了什么吗?那可是很拼命的,需要相当大的精力。但是蛇还是要蜕皮,是因为它相信总有一天会生出脚来,总是期待就是这一次了,就是这一次了。是蛇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不长脚也无所谓,蛇就是蛇,不也是条好蛇?可是蛇认为有脚比较好,有脚比较幸福。这世界上有很多蛇,想有脚,却疲于蜕皮、懒得蜕皮、忘记如何蜕皮。于是聪明的蛇卖给这些蛇可以照出自己有脚的镜子。于是有些蛇就是借钱也想买到这种镜子。
这镜子就是信用卡,黑暗的起点,带给我们无数方便的现代金融业务。
身边有很多这样的人,没有小说里那么极端——用卡购物,提现金,因为几乎没有钱的感觉,便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世界是我的,想要的一切都可以拥有,就此沉沦下去——书中说,这样子背负了巨额债务的,往往社会底层那些老实怯懦的人。也是不甘的人。
比如关根彰子,相貌普通的公司小职员,终其一生,只能过着最平凡的日子,这样的未来,年轻时就可以看到。当欠下一千多万债务,不得不申请个人破产时,她对律师说,我只不过是希望变得幸福。
比如漂亮的新城乔子,已经嫁给了富裕的老公,本来可以有一个美好的人生,却因为父亲的债务而被遗弃,为了摆脱讨债公司的魔影,她在心里念叨失踪的父亲:“拜托你死了吧,干脆死了吧,爸爸。”在丈夫的眼中,这时的她狰狞如恶鬼。而在书中,最后的出场,也是唯一的出场,是这样的新城乔子:她停下脚步,看了一下周围。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那形状美好的鼻梁、微微翘起的嘴唇、轻扑腮红的雪白脸颊也能看的一清二楚,从中感觉不到一次苦恼的神色与孤独的阴影。她很美。
恶念一生,便是与魔鬼同行,便已在命运榖中。
可是,反抗有什么不对,我们只值得这样卑贱的一眼可以看到死的人生吗?
《火车》让我想起了电影《野战群》的开头,一群小孩,用放大镜照射地上的蚂蚁,蚂蚁在挣扎,却无论如何也逃不出那个恐怖的白色光圈,翅膀烧着了,身体冒出黑烟。美国次贷危机爆发后,有共和党议员说,都怪“那些超前消费买房的穷人”。
那浓郁的黑暗仿佛也凝结在我心里。
好在书中还写了那样一些人,一开始就很清楚“自己是蛇,蛇本来就没有脚”的人。比如寻人的本间刑警,甘心做家庭主夫的邻居井坂,关根彰子青梅竹马的暗恋者阿保。
他们让我想起了另一列《火车》,土耳其诗人塔朗吉的火车——
这么晚了
要去哪里呢
美丽的火车
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记起许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帕呢
乘客多少都与我有亲
去吧
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
隧道都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