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深沉而绚丽的黄昏,作家阿申巴赫在城市的广场散步,发现一位怪异的异乡人,他“中等身材,瘦骨嶙峋的,没有胡子,鼻子塌得非常显眼”,但目光很剽悍。这位奇怪的异乡客用冷冷的目光瞪了阿申巴赫一眼,立刻激起了作家青年时代曾有过的远游渴望。于是,他立刻决定远游。一番考虑之后,他去了威尼斯。
这是托马斯·曼于1912年发表的中篇小说《威尼斯之死》的开头,它让我觉得相当新奇,托马斯·曼笔下的人物在做出重大决定时,往往只是由于外界的某种启示,而非理性思考的结果。在《威尼斯之死》中,我相继发现了这些惊人的瞬间:阿申巴赫在威尼斯的海边只凭着一眼,就爱上了一个波兰的贵族小男孩,却苦于这种爱的不可触摸以及“非正义性”所带来的自我分离,陷入了一场理智与官能之美的狂乱斗争,最后,这位“整个生涯都是有意识地、顽强地为名誉而努力攀登”的著名作家,深深陶醉在一生从未有过的情感狂澜中,在爱神降临的一瞬间,幸福地死在威尼斯秋季空旷的海滩上。
在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中,安德烈·保尔康斯基在奥茨特里兹战役中受了重伤,康复的过程中,年轻人心中的一下子梦想破灭了。梦想破灭并非来自于思考,而是由于他受伤时躺在战场上“投向苍天的一道久久的目光”,安德烈决定重新面对生活,也是由于一次湖上泛舟时注视着蓝天:“从奥茨特里兹战役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又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高不可测的苍天,在战场上,他曾这样久久地眺望过。在他的心灵深处,一股喜悦与温柔的暖流重又流淌起来。”
无论是托马斯·曼还是托尔斯泰,他们创造的这些瞬间是那么的突兀,又是那么的真实,让人跟随着人物的命运而抓狂,这些突变的细节注定成为小说史上的经典瞬间。
实际上,突变是因为建立在缓慢的叙述节奏上才显得突然,托马斯·曼是一位风格舒缓的作家,在《威尼斯之死》中,他用了一系列的细节来表明阿申巴赫如何陶醉在突然降临的爱意之中,比如他与那个美若天神的小男孩一个让彼此震颤的对视,比如他怀着绝望的心情,每天悄悄跟着小男孩在威尼斯到处转悠,为丢失了他的行踪而痛苦万分。
理性与诗性在艺术家身上的矛盾,是托马斯·曼探索的一个重要命题,在《威尼斯之死》中,这一命题在中篇的篇幅之内达到了长篇的内涵,而他在1903年发表的短篇小说《托尼奥·克勒格尔》,却没有复调式写作带来的厚重感与华丽感,它用缓慢的笔调描述一个简单的故事:作家托尼奥·克勒格尔在童年时代就爱上了他的朋友,一个有着金发碧眼的玩伴,并且伴随着深深的痛苦眼看着初恋情人落入玩伴的怀抱,托尼奥·克勒格尔感觉到自卑。许多年以后,他功成名就,成了一个大作家,在一次偶然回乡的路上,他再次遇到这对在友谊和爱情上让他自卑的幸福恋人,他依然感到痛苦万分,在给他的朋友的信中,他这样写道:“我最深刻、最隐秘的爱,是属于金头发、蓝眼睛的人,那些爽朗活泼的人,那些幸福、温厚、平凡的人。……别责骂这爱,……它是美好的,也是丰硕多实的。在它里面有渴慕,有辛酸的妒忌,还有些蔑视和一片贞洁的幸福。”这个命题的内涵已经深入到人类的普遍经验深处,在触摸一些我们内心隐秘深处的渴慕,而不是只停留在事物的表面作简单的描述和影射,就像交响乐一般复杂与内涵深广。
1901年,年仅26岁的托马斯·曼就发表了让他具有世界声誉的《布登勃洛克一家》,这是他早期创作的顶峰,在这部小说里,布登勃洛克一家整整五代人,半个世纪的叙述时间,被拉长到六百多页,读来却一点也不觉冗长。缓慢的节奏与交错的细节,再加上疏密有致的布局,关键情节的叙述变速真实自然,这一切得益于作者优秀的架构能力与丰富多样的铺垫。这位年轻作家向人们展示了他控制叙述节奏的才华,几个主要人物被描写得活灵活现,个性非常突出。一个由盛而衰的商业家族,消失在无可挽回的命运中,有人说这部小说是德国资产阶级的“一部灵魂史”、德国的“红楼梦”。1929年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似乎觉得28年之后颁奖给托马斯·曼太迟了些,于是给了这样一个理由:“由于他那在当代文学中具有日益巩固的经典地位的伟大小说《布登勃洛克一家》。”
就我个人的阅读兴趣而言,《布登勃洛克一家》美则美矣,但具备过多的现实感。我们很多人并没有生活在欧洲,没有生活在德国,没有很深的欧洲文化背景,难以体会其中况味。它只是一个舒缓的故事,就像巴尔扎克的许多故事一样,释放着冰冷的现实法则。
早在1900年,托马斯·曼就为他之后写作生涯的颠峰埋下了伏笔,这一年,他陪同夫人去瑞士的一个疗养院疗养,写下了《特里斯坦》——后来不朽巨著《魔山》的试笔。1910年代中期过后,由于一战,这位作家出现了严重的写作危机。1924年,《魔山》问世,这本小说在20世纪德国文学史上地位仅次于卡夫卡的《诉讼》。
阅读《魔山》,是一次百感交集的历程,它超越了欧洲生活经验范围,它不再过于追求精密的架构,它真实自然,富于情感。小说讲述了一位德国青年,汉斯·卡斯托尔普,一个资产阶级家庭的成员,去瑞士的一个疗养院探望患有肺病的表哥,在山上,他发现自己也带着肺病,于是,陪着表哥在疗养院里住下来了。接下来将近一千页的篇幅中,汉斯在疗养院生活了七年,在这七年的时间里,表哥——一位骄傲的军人,无法忍受漫长的疗养生活,擅自下山,导致病情加重,回来后死在疗养院。汉斯仅仅凭着一声刺耳关门的声音和一个柔和的侧影,爱上了一位俄国少妇——肖夏太太。在疗养院,坚定的人文主义者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变成了汉斯的精神导师,来自欧洲各地的病人奇形怪状,和蔼可亲。
在《魔山》中,汉斯的生活交织在三个场景之中,相互渗透,成了一部宏大的交响乐。第一个场景是无比秀美,深沉而神秘的自然界。年轻的汉斯用细微的触觉感受着大自然,这里一年四季气候奇怪,却符合疗养需要,人们得以时常面对壮阔的自然界。汉斯甚至在大雪飞扬的时候,滑雪到毫无人迹的山谷,独自面对内心的恐惧与神圣。
第二个场景是爱情,这条线索若隐若现,自始至终非常重要,不拘小节的肖夏太太凭着女人的直觉知道年轻的汉斯爱上了她,他们很晚才认识,只是凭着让汉斯内心欣喜若狂的凝视相互交流。由于肖夏太太的离去与再度归来,他们的爱情变得跌宕起伏,其间隐藏着汉斯深沉的痛苦。肖夏太太回到疗养院时跟随着一位威严的富于魅力的老人,爱情在另一个人到来的情况下,变得复杂。汉斯与肖夏在一个夜晚,音乐燃烧的瞬间,怀着复杂的感情吻着对方,他失去了她。那位让肖夏太太倾心爱戴与照顾的威严的老人,感觉出了汉斯与肖夏太太之间的感情。在一次远游中,在轰鸣的瀑布下,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痛苦神色(不单对爱情,可能包括他一生所有的经历),他表情威严、感情丰富地开始了他的独白,由于瀑布声音巨大,他的独白变得无声,他的神情无比悲呛,这些话成了他一生最后的独白,说完之后不久,他就死去了。我始终认为,这是一个无比美妙与庄严的瞬间,蕴涵着太多的诗意一一一个即将死去的老人无声而又威严的独白,永远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欢欣交集的生命。
在《魔山》中,出现了托马斯·曼以前作品里从未有过的哲学思辩,这些思辩闪烁着智慧而混乱的光芒,中间穿插了许多温情脉脉的内容,与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说里那些让人觉得触目惊心的哲学对话不同,这些内容更有人情味。塞塔姆布里尼,这位意大利的“教师爷”,一开始并不让汉斯觉得喜欢,然而,这位传统的人文主义者相信人自身的力量,满怀着教育的热情,走进了汉斯的生活。共济会成员,矮个子纳夫塔,一位生活奢侈的诡辩家,满怀着神学的热情和让人毛骨悚然的理论与塞塔姆布里尼激烈地辩论着,他们在汉斯的身边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较量,最后发展到极端的矛盾——纳夫塔要求两人决斗,在决斗的清晨,塞塔姆布里尼先生选择不开枪,可纳夫塔,这位双眼经常燃烧着死亡的光芒的神学家,无法忍受绝望的情绪,一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谁都不能给汉斯答案,尽管他触摸过深沉的大自然,尽管他与肖夏太太的爱情像一滴眼泪融进了他的血液,尽管他把塞塔姆布里尼先生当成自己热情的老师——在一定程度上,他甚至有着父亲的形象——他也没有得到答案。汉斯是聪明的,是脆弱的,是富于感情的,是善于思考的,他是“生活中令人担忧的孩子”。
一战很快来临,疗养院的人们收拾行李,回到了各自的祖国,本来以为生活就会这么一直继续下去的汉斯却背着枪上了战场。当老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站在火车站步履蹒跚地送他远去时,一切像是一场梦,汉斯流下了眼泪,这个生活中令人担忧的孩子在战壕里沉睡着,他将继续生活下去,一直到死。
《魔山》是舒缓与细节交织起来的一场梦,一个能描述与不能描述的世界。故事的结尾让人伤感不已,但又让人更坚强。我想,虚构的作用就在这里,我时常想起《威尼斯之死》里的一句话:“思想和整个情感,情感和整个思想能完全融为一体——这是作家至高无上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