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有一千种,恐惧只有一种。北村在《我和上帝有个约》的题记里这样写道。初看到时不能理解,辨不清二者的区别,当作文字游戏了事。及待读完全书,才突然悟到正是如此。害怕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恐惧只对自己的内心。害怕也许转瞬即逝,恐惧一旦扎根便难以驱散,令你夜不能寐日不能食,直至怀疑一切。
第一次读北村的书,发觉他原是个文笔如此残酷的人。他会把你内心脆弱的地方挖出来,在你颤颤发抖时却发现他已找到更脆弱的部分在前面等着你。你跟着他一道走,却不得不一次次面对自我的审判。这并不是轻松的旅程。
《我和上帝有个约》是他前年的作品,故事并不算复杂,简单概括可以说是杀人犯爱上了受害人(死者妻子),在这段短暂的幸福时光里幡然悔悟,于死刑前允诺将肝脏捐献给对方做移植手术。
这又不是那么简单的故事,一个凶案牵连出一个城市乃至一个国家上上下下的政治、经济,牵连出种种当今难以化解的社会矛盾,更牵连出不同位置上的人们的心灵与人性。你看到那居高位的人如何从理想主义者变为他曾经痛恨的犬儒官僚,你看到那底层的贫民如何从天真质朴的本性发展为胆大妄为的凶犯,你看到每一个人的罪后面都有曲曲折折的背景原委,原来他们都应该得到宽恕——只要他愿意从此停止自己的罪。
北村的冷峻在于他把人心之中的恐惧写得如此翔实逼近,你明明是在读凶手与受害人的故事,却不由得自己沉重起来,仿佛那恐惧正从四面八方扑过来,逼你思考心底的一切。你有没有罪?你是否坦白了一切?你是否有资格得到受害者的宽恕?你还隐藏了哪些?
在这个故事里,悔改是最大的主题。犯了罪的人应该悔改,这本是个人心灵里最艰难的斗争。然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也许社会根本不允许你悔改。比如这个杀人犯,他杀了人,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罪了,想要尽可能弥补一切,但是社会根本不买账:你做点好事就遮盖你杀人的事实了?你杀了人自己还想活命?谁知道你做的那些是不是想让自己轻判的借口?这个时候,甚至不杀此人不足以平民愤!
可是,民愤是什么呢?就是全体人民不允许一个犯罪的人悔过自新吗?更多时候,民愤只是集体无意识的冲动吧……
北村是虔诚的基督徒,他借心灵辅导站老师苏云起之口说出偌多告诫之语,尤其在凶手入狱之后,这种点化甚至有控制不住的嫌疑,大段大段想要解救众人的心灵。难怪序言里编辑安波舜说,大多男性读者看了都想恨不得把他杀了: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说这些?
而我正如大多数女性读者的反映一样,非常喜爱这本小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女性比男性更加注重内心活动。阅读过程里,我不断被主人公们内心无尽的恐惧骇住,那压力让人自然趋向洁净。做对得起良心的事情才能得内心平静,这虽然是妇孺皆知的道理,但在生动的故事面前我才感受到良心的谴责是多么巨大的力量,它甚至会扭曲人的一生,逆转人的未来……
我很想知道,北村本人是否也曾因为自己的罪而经受这样日夜不安的折磨。我这么说不含任何鄙薄,人人都犯有罪过,只在改与不改的区别。我宁愿相信作者是一个曾经犯罪、如今洗净自己灵魂的人,因为他的文字既带着阅历万千的沧桑,又有不同常人的纯洁坦荡。
我更想知道,他以自己现有的名声地位如何保持了自己的纯净,在与影视界、新闻媒体频繁接触的生活中,实在不易。这力量纯粹来源于基督教吗?好在我恰巧有与他交流的机会,希望能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更希望,他本人如我所想。
做良心所允,得平安喜乐。相比内心的平静,财富、名声、地位、面子都显得多余,甚至可能成为阻碍因素。我想我以前还是太放不开了,其实能做到简单,已是极致。书中说软弱的人更有力量,正因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