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个多月的时间,一段欣赏清张大师杰作的旅程也到达终点。
这一次选择的是将上中下三册的书作穿插在其他不同书籍之中阅读的方式,因为如果一下子将这1300多页读完,恐怕会难以忍受的。
难以忍受的,并不是清张的故事不对胃口,也许在十年前读清张这样过于写实,过于严肃,甚至认真到有点沉闷的作品,会速速的逃开,然而,当自己真正踏上了社会,见证到这个世间的本质,知道了好多无奈的不可改变,习惯了谎言与丑陋的身周游走,那么,今时今日,对于清张先生的作品,才真正的理解到他的意义。
然而,即使是这样,读完其中的大部分短篇之后,心情会变得很低落。大多数的作品以“坏人行恶”或者“恶行曝露”便可以归纳其宗,但是,这两类,无论是哪一种,终究是“恶”的,而作品中“行恶”的施行者并不是脸谱化的天生犯罪者,他们反而更像我们生活圈子里的面孔,而“恶行”的不幸承担者,也没有几个可以撇清自己,毫无过错。
通常在清张的作品里看不到复杂的家族血缘与世仇背景,可以说,清张笔下的犯罪,总是缠绕在“权利”、“利益”、“情感”这些最通常也是最普世化的犯罪动机上,就好像只要略微变换一下时间地点人物姓名,那些犯行也同样有可能出现在你我身上,没有十恶不赦的天生杀人狂,只有改变不满的生存环境的欲望与我们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不这样去做就没有希望”的失落感所自。而这,构成了我们无法痛恨也不可能同情书中角色的复杂心情——清张笔下的丑陋人性与丑陋社会便是我们这些可怜可悲的芸芸众生与广厦万闲的核心面貌,只是我们无法否然却又不甘于坦然承认这样的无奈——也因此,读清张的作品是不留情面的,在朴素文字底下的是让人难以欢喜的绝望感。
清张的小说,清张的纪实文学,淡雅的文字没有鲁迅的一针见血与冷嘲热讽,却一致的有手术刀版准确的剖析。
社会派推理小说这个名词,在欧美是不存在的。欧美的推理小说分类,至少在80年代之前,是泾渭分明的:“古典解谜”“密室与不可能犯罪”“冷硬型”“犯罪小说”“间谍小说”“警察小说”“悬疑小说”“惊悚小说”“科幻推理”,这些类型都有其各自的文法与结构,即使是相互闲略有两面都照顾到的情况,终究还是主次分明,很少有宾主混淆的情况发生,也很少有难以定义的情况出来。即使当下大行其道的“高科技探案”如“CSI”,或者是“反恐类”的如“24小时”也只是之前那些类型的一种变体。
而日本的情况就复杂的多。
松元清张的出现,带来了一股名为“清张革命”的日本推理小说发展史中举足轻重的变革,以清张为断点,之前与之后,推理小说无论在模式还是内涵上都发生了南辕北辙的变化。
在清张发表1958年发表“点与线”之前的日本推理小说,准确的说是从1888年黑岩泪香在《今日新闻》上连载日本推理小说历史上第一部翻译改编自Hugh Conway 的《Dark Days》的《法庭与美女》之后的七十年间的推理小说,日本的推理小说是以模仿欧美的模式,并加入日本的文化,民风,人情进行改良成的欧美骨血,日本肌肤的推理文学。这个阶段的推理小说,与其说是文学,不如说单纯是以斗智游戏取胜的,人物比较脸谱化,动机比较单一化,判别高下的标准只能取决于推理的严密性或者诡计的新鲜度,可以说这是当时日本社会经济低落,民众寓情于怪诞不实际的虚文化的心理需求。虽然这个阶段有不少的杰作,有如江户川乱步那样将欧美各种类型推理小说改头换面成为日本畅销的推理小说创作之源;有如横沟正史利用日本文化中凄美之风结合而成的变格解谜推理小说;有如以诡计创作一时无两著称的鲇川折也;也曾出现了日本推理界的四大奇书;但是终究由于后期的作品比较单一,比较缺乏新意,使得这一被称为推理小说的“浪漫主义时期”难以为继。
而在松元清张横空出世之后,日本推理小说该头换面进入了一个“写实主义时期”,而这个时期,对于之后日本推理小说发展的意义,并非只是“写实”二字,并非只是反映“社会与人性”,而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日本人开始发觉,原本小阅读面广颇地位却不高的推理小说一经“写实”,便隐隐有步入文学殿堂之势。可以说,社会派的推理小说在日本是将推理小说成为日本主流读物之一的股肱之臣。
其实,如果在日本之外,我们还能发现有社会派推理小说的国度吗?
美国?西欧?都不可能,因为言论的自由度使这样的国家不用将国家社会的严峻问题由小说家来申诉,那是专业人士的事情,是报章杂志新闻台的事,小说所做的,只是娱乐消遣而已。
当然,我们也会看到现今的欧美悬疑小说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对政府与社会不合理状况的流露,但是几乎都是使用春秋笔法,小说家完全不用来承担那样的责任。
在日本的情况就不同,翻开一本社会写实派的推理小说,你会对作者的幸劳佩服的五体投地,非但每一本作品都有对于政府社会弊病的讨论与反思,案件本身也必然是与这些弊病有莫大的关系,也就是说,作者是需要通过娱乐小说的方式表达自己所关注,民众所关注的社会热点,这实在是够严肃的小说了。而在此之外,书中角色自身的性格特质,形成这些特质的原因,已经作为推理小说必不可少的搜查取证,奔波查询,逻辑推理,甚至也有牵涉到不可能犯罪诡计的,都需要一一设计停当。也许相比起欧美的民主与法制,日本这个后来者,在很多方面注定还是先天不足,而作者的笔伸向社会问题中去,不是因为能够改变什么,而是日本文坛的内省之风由来已久使然。
而《点与线》那样的开山长篇,实在是对于社会派的定型有举足轻重的样板作用。当推理与诡计渐渐退居次席,更多的更自由的选材与创作思路百花齐放了。
之后,我们看到,冷硬型的,警察类的,新本格派的推理小说迅速登上舞台,而与欧美推理小说不同的是,他们往往都带了浓厚的(或者说某个部分确然是的)社会派的味道,而社会派内部,却又在以往的仅止于政府社会问题一途,开始往人性的诡变探求方面转向。也就是说,那些原先非社会派推理的推理小说往往攫取了过往社会派推理反映的核心问题,而新的社会派推理则更关注与当今社会人性变异的成因上去。
从这个角度来讲,社会派的发展是与时俱进了。
所以我们看到,“清张革命”的意义,绝不仅仅在于创造了社会派推理这一方面,而在于将日本的推理小说推上了正确的可以进步繁荣的轨道,而在于,将通俗与文学界限混杂的意义。
这个时候,我想,中国可能会出现社会派推理吗?很难,或者几乎不可能。那样的作品是几乎不可能被允许出版的。所以,推理小说在中国能有多大的发展,我无法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