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就是林蛛蛛。林白真的是林蛛蛛吗?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反正林白在最后开开心心地告诉你——“玻璃虫,多么可爱的一种虫子啊!林蛛蛛,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就是美妙的音乐。我将真实的人物和真实的事件镶嵌进虚构的小说之中,使它们浑然一体,当你以为它是真的时候,它有可能是假的;当你断定它是假的时候,它却可能是真的。”
我不在乎林白是不是林蛛蛛,我只是在沿着她所描绘的八十年代的地图寻觅着过往的足迹,我放纵自己用断裂、破碎的记忆拼凑起遥远的八十年代,那个浪漫狂欢的八十年代,那个充斥着青春活力和躁动不安的八十年代,那个到处是诗人、作家、导演、明星,到处是概念和实践着概念的文艺青年的八十年代,那个热情、大胆、无畏、任性的八十年代……其实,我拼命踮着脚尖看到的也不过是八十年代模糊的身影,可是即使在十几岁漫不经心懵懵懂懂中却依然感受得到它灼热躁动的喘息。
——“我们只看流行杂志上的诗,《青春》《萌芽》《丑小鸭》《青年文学》《青年作家》,谈论的是柯平、于坚、李钢,《年轻的布尔什维克》《蓝水兵》,这些就是我们的范本。它们一旦在杂志上出现,就犹如一发重磅炮弹落下,发出绚丽的火光和震耳的声响,我们几个人就像看见了信号,不顾一切地从城市的不同方向奔向对方,然后喘着气谈论各自对这些新诗的感受,就像在战地上重逢,看见了自己幸存的战友。”
——“我说我不喜欢正常的家庭生活,传统的婚姻早就应该被砸碎了,要建立新型的男女关系。怎样才是新型的呢?不知道。所以要实验,要进行各种试验,我以我血荐轩辕。要搞实验婚姻,要试婚,要生私生子,要做单身母亲。女性要独立,人民要解放。一路说下来,各式新奇的东西纷纷灵魂附体,从虚无的地方、从远处从书本七零八落地贴到了我的身上,它们使我看起来不太像我这个人,我现在觉得她有点像卡通人,是一个假的,是扁的,你怎么转过身去也看不到她的后脑勺,她的皮肤没有毛孔,不会出汗,她的肚子里没有缝隙,不用吃饭,所以她才胆大妄为,竟敢说自己要生一个私生子,她不知道生私生子要脱多少层皮,即使知道她也不会痛。这样一个被观念缠绕的女人她迟早是要遭报应的。”
——“在文学的时代里扔掉工作,私奔,为了一个作家而不顾父母的眼泪,放弃南宁,漂泊,在路上,到了四十岁回到南宁,坐在米粉店卖米粉。这也是我的生活。我的女友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我对文学的盲目狂热没有表现在私奔,而是另一种幼稚。这样的事情只有在文学风烟滚滚的八十年代才会发生。”
——“在八十年代,有什么事情比得上为张艺谋打工更让一个电影人感到无上光荣的呢?”“那一年正是王朔年,王朔的话一句顶一万句已成燎原之势,我是流氓我怕谁(这句话说得多痛快啊,无奈的小人物口念此语,身上顿时充满了力量),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玩的就是心跳,过把瘾就死,有多少混沌中的青春热血受到王朔语录的召唤,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领袖的语录在我们的心中还历历在目,王朔的语录就已经长驱直入,它们混淆在一起,使我们的热血像开水一样沸腾,像火焰一样招展。”
——“至于雅斯贝斯和马尔库塞,蛛蛛暗地里把二人的名字牢牢记在心里。从人物家出来就直奔王府井新华书店,买了一本雅斯贝斯《时代的精神状况》,一本马尔库塞的《爱欲与文明》,并坐在书店门口的台阶上迅速读完了两本书的译序。”
——“美术馆和音乐厅,是美丽女人出没的地方,美术馆犹如日照充足的花园,音乐厅则像一块巨大的天鹅绒,她们的脸像瓷器一样浮在黑暗中,多么高雅的音乐多么优美的女人,‘酷’这个字眼还没有降落到1988年,她们没有冰冷的脸,没有披头散发,充满力量的叫喊仅仅属于男人崔健。”
——“更多的时候是看电影。影协总有好片子,美院也总有好片子。法国片和战争片。辉煌的梦境,残酷的战场、生与死、痛苦、悲哀、爱情、美丽的女人、异国的风景、床、床上的男人和女人、接吻与做爱,特写与远景,所有这一切,密集地分布在我的正前方,它们穿插在北京的街道、公共汽车和我居住的地下室里,是我幻想和模仿的来源。它们切割我在现实中的活动,使我的日常生活缤纷而灿烂。”
——“一部接着一部。安东尼奥尼的《奇遇》《放大》,黑泽明《乱》《罗生门》,库布里克的《发条橘子》,威尔弟的《公民凯恩》,《野战排》《达斯加》《日落大道》《邮差总按两次门铃》《美国往事》《毛发》〈目击者〉〈去年在马里安巴〉〈不朽的女人〉〈尤利西斯〉它们滋味各异,有的爽滑有的奇涩,但它们各自的营养在我的体内暗暗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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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记忆是一个炼丹炉,它能把假的变成真的,把真的变成假的,而真假共生,真与假互相拯救互相依存,在记忆的影子里我回头看八十年代,就像打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我觉得它可以任由无数双手来揉捏成各种样子。我偷偷地把那些八十年代狂热的文艺青年们称为“濒临灭绝的动物”,他们永远定格在“文學之外需得對音樂、美術和電影保持一定品味,願意研讀關於革命與反叛的歷史,崇拜早熟,崇拜經典,深思,苦悶”的形象之中。我迷迷糊糊地看到,在当下,成长在“网络即自然”,习惯了全球化与往往因为观光与政治要求而扁平化的“本土”,“个人”的概念与“潮流”吊诡同谋,向往可爱而不向往成熟的世界的人们之间,忧郁的“文艺青年”将成为史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