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天前一个晚上的九点半读完了《寄居者》,感到很孤单。
每当我发现自己爱的人并不是那么回事,不是自己的想象,觉得对心中的爱质疑和动摇的时候,就是那样的孤单失落。
这是一段乱世爱情。我很惊讶自己对战争背景故事的偏爱,一开始是不自觉的,并不是特意去寻找此类故事来读,而是看过之后发觉写得很好,很喜欢,大气恢弘,感情荡气回肠。后来遇到的时候就很有兴趣。
或许是从《飘》开始的吧,电影译作《乱世佳人》,太贴切了。而严歌苓的《寄居者》,阅读过程中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乱世佳人》。我不知道严歌苓是不是从中获取了灵感,可我就是不自禁地想到那里。
《寄居者》的背景是二战期间的上海。生在美国,长在上海的女孩玫,在二十一二岁那段时间,她像所有一无用场的年轻女人一样,把自己当花养,漫无目的地绽放。直到遇上了单纯,忧郁,文艺的犹太难民彼得。她对他一见倾心,从此生命只为他燃烧。
后来玫因为认识了积极抗日的热血青年而被日军驱逐出境。她在美国遇到犹太人杰克布,发现他长得和彼得很像,于是以爱情为诱饵,将他骗到上海,企图盗用他的护照,在法西斯对犹太人实行“终极解决方案”之前,让彼得用杰克布的护照逃往美国。终极解决方案就是希特勒党羽弄出的对于逃亡犹太人的处死方案。
杰克布在玫的眼中是个人渣,他玩世不恭,投机,行骗,赌博,可是来到上海以后,看到同胞被日本人迫害,目睹日本鬼子的野兽行径,心灵似乎受到洗礼,开始思考关于迫害的问题,为什么一些人认为他们天生有权利迫害另一些人。后来,他也走上了抗日的道路。
而彼得,玫愿意为他赴汤蹈火,欺骗杰克布,把他丢在绝望中而不顾的彼得,在上海,为了生存,沦为一个奸商,为了金钱可以出卖良知,发战争财。
在我还没看到彼得和杰克布这两个人的变化时,在深夜阅读的过程中,不由得就想到了《乱世佳人》中的卫希里和白瑞德,突然间就觉得讨厌起彼得来。我想,或许玫到后来才发觉她实际上爱着的是杰克布。像郝思嘉一样,他因为不了解自己,不了解那两个人,到最终都失去了他们。
像卫希里一样,彼得有贵族气质,但他苍白,软弱;而杰克布则像白瑞德,嬉皮笑脸,有一些痞子气,没正经,但却有很强的生命力。
每一个少女,在情窦初开的时候,爱上的很可能是书卷气息的卫希里。渐渐成熟,经历世事之后才会发觉那样的爱情不堪一击,她爱着的不过是自己的爱情中的幻影,而不是那个具体的人;而那个一直以来给她力量,真正关心她愉悦她的,让她不断成长盛放的人,竟然是白瑞德。
果然,当我继续读完全书的时候,验证了自己的感觉,当玫成功地盗取了杰克布的护照,和彼得登上轮船,在最后关头,她跑到岸上,奔向真实的自己,奔向灰暗地带的杰克布•艾德勒。
这是我认真看完的第一本严歌苓的小说,以前只看过她写的陈冲传记,非常喜欢,因此后来读了一些《一个女人的史诗》,觉得语言不够文学而放弃了,前段时间重读还未读完。
读《寄居者》,一开始觉得她的文字表达方式有些拖沓,不是说情节发展,而是文字方式,卖关子似的,稍微有点不耐烦,可是开头第一句“那天我一接到你的电话,就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已经抓住了我的兴趣。
第一章完结的时候,他说“你要谅解我的拖沓”,我感到一点小聪明的兴奋,“拖沓”的感觉真的是对的。尽管她似乎说的是情节,而卧说的是文字表达方式。
渐渐的,越来越精彩,拖沓的感觉没有了。世道越乱她写得越好,那种兵荒马乱,人心惶惶,朝不保夕的感觉都让你如同身临其境,揪心得感同身受。
她的语言照样不够文学,不够技巧,可是见解够老辣,够深刻,大处着眼,宏观的控制力已经让人忽略其他。而我,也在这几年里不再对文字的细节吹毛求疵了,而是能够去感受文字传达的内里的东西了。我觉得,我和严歌苓相逢在了适当的时候,我能欣赏到她的好了。
或许可以说,她和余华是同样性质的作家,很会讲故事,平时的文字,让你发现一些生活的真实。或许也没有多少段落和句子让你特别记得,但是读完之后久久难忘的感触和沉浸其中的控制力,却一点都不能忽视。
写这个书评,或者说读后感,我很想“大处着眼”,可是很难,我始终走不出自己的局限。我觉得,表达自己很难,或许是领悟力有限。人们在无法表达的时候,总是喜欢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来搪塞,我承认,是有那样不可言传的时刻,否则就是一个没有情趣的人,可在大多时候这样说都是一种拙劣的表现。此刻,我完全没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而是有些东西超出我有限的理解力,当然也就无从表达,比如对于时代,对于社会,甚至对于人性的很多东西,我的理解力都有局限。每当这时候我都难免感到词穷。
我的局限就在于,每一本书,每一部电影,我最终都想从爱情说开去。我认为最能打动人的,历久不衰的,能够产生共鸣的话题始终是爱情。《寄居者》这个故事的起因是因为爱情,最终也是因为爱情,不论玫做了什么,怎样精心策划,怎样挣扎,如何选择,都是爱情在支配她。
而我,喜欢一个为了真爱奋不顾身的女人。可以原谅她在爱情中犯的错,就连她对无辜者的伤害,甚至都可以一笔勾销。
这本书,我最注意的是玫在爱情中感情的变化和成长。
玫并不是一个按照世俗标准生活的女孩,她甚至有一点离经叛道,及时行乐。她和上流社会的小结石有冲突的,和她心中的向往也有一点差距。遇到彼得的时候,她被他心中的纯净单纯感动,她认为人不可以都像她和杰克布,人应该找到一两种途径自我提纯。
而她找到的提纯方式就是爱上彼得,和他在一起,在崇高纯粹的爱情中感到自己的美好。彼得什么都想做得尽善尽美,做到自己成为自己的理想。玫说她爱彼得正因为她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任何人的理想,也讨厌成为谁的理想。她很疑惑让女人感到浪漫得要死的东西是自己达不到的,先天缺乏的。
玫自从和彼得邂逅,彼得就成了她生命的中心,她的一切行为都是围绕着彼得展开,感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从美国回来之后,他发现彼得变了,那双手上白皙的贵气不见了。她知道了彼得在以什么谋生之后,并没有特别的失望,爱情在为他辩护:这是很实际的,拿得起放得下的手。彼得这么个人,他可以把一切事情做到理想,做一个囤粮的奸商,他也勤勉无比,事必躬亲,每花出去一份力气力,就完成一份任务,收到一份成果。没什么可说的。世道连一个无邪的彼得也不放过,活活的要把他逼邪,逼恶,逼成江洋大盗。一旦爱上了,就爱上了,他是江洋大盗也没办法,我的爱非常包容,非常护短。哪一个死心塌地的女人会去挑三拣四地爱他的恋人呢?我的爱也像一件衣服,弹性极大的衣服,可体随身,包裹着彼得,他胖也好,瘦也好,长着长着长歪了,畸形了,都不要紧,它是随着伸缩的。
她就是这样对彼得义无反顾,即使知道了他囤积粮食发战争财,也还是爱他,仍然不惜牺牲杰克布来营救彼得。她忍受杰克布刺伤性的语言,那样她欠杰克布的债务就一点点勾销。她希望杰克布在她心中坚守住他人渣的地位,千万别变,对一个人渣,可以心安理得地榨取价值,然后践踏,然后摒弃。人渣假如还能有点可榨取的价值,用于一个高贵的生命,这该是人渣赶到有幸之处。
然而在相处的过程中,她不断地看到他和杰克布的相同点,发现那些只求上进的人必须爱的高尚东西她和杰克布都不爱,而且也为自己的“不爱”找到了坚实理由:这些高尚的东西是强迫灌输进来的,这些强迫才不把你直观的,天性的取舍当回事。换句话说:高尚的东西不尊重我,我宁可不高尚。
他们在彼此那里找到了认同感。等到后来,玫看到杰克布不顾自身的安危,在为犹太人和中国人的自由事业奋战,她亲眼看到他临危不惧,愈挫愈勇,为了信仰不惜生命,于是她一边抗拒自己心中的变化,一边不断看到他身上闪光的东西,而彼得在她心中逐渐暗淡,她开始在意减轻对杰克布的伤害程度,最后不由自主地奔向他。
那种变化不是主动的移情别恋,而是两个人的人格较量之后,一个自然败下阵去。
玫说偶然是这世上最难得的东西。我的性格瑕疵比较多,所以常常被偶然裹带到未知中去。
玫策划着偷杰克布的钥匙,想将他灌醉,没想到自己却先醉了,她蓄意让杰克布走进自己安排的“偶然”,结果是“偶然”安排了她。结果她只好在杰克布的住处留宿,把自己当做一具完好的牺牲一样奉献给他。可是心里是屈辱的,仇恨的,委屈的,那委屈让她怒不可遏,张开嘴就咬在杰克布的肩头上。她一边咬一边流眼泪,也不知道自己在仇恨什么:为彼得报仇,因为他的女人被另一个男人抢先占有了。或者是为了杰克布而仇恨:这个女人是欺骗你呀,骗了你的真情,还要骗你的护照,你这蠢蛋还不醒醒,看你快活得!或者为我自己仇恨这两个男人,你怎么斗得过两个男人呢?到末了苦的总归是女人,失去最多的总归是女人,心碎肠断的总归是女人……世道太邪恶太残酷,把一个好好的女人逼得这么邪恶这么残酷!
我觉得那一段描写很性感,甚至是香艳的:他就是默默地摸了摸肩头上深凹的齿痕,躺下了,那只接骨之后短了一点的臂膀从我脖颈下塞过来,把我的脸靠在他胸脯上。他的心跳就跳在我耳鼓上。
当玫一口向杰克布肩膀上狠狠咬下去的时候,我发现我爱上了这个男人。好似看到白瑞德坏坏的笑脸,和他藏在心中深沉的爱情,还有他对你的无限的纵容,看着你坏,还仍然爱你。
书上这样说杰克布,他把你逗急,为的是捞到把你哄好的机会。这和白瑞德完全一样。
或许,玫也是在那时候爱上杰克布的吧,虽然当时她心中充满了屈辱和仇恨。
可是,她的心里还是起了很大的变化的,人们说有时候忘不了一个人是因为忘不了他的身体。我比较讨厌这种说法,但是似乎也不能完全否认这个原因。
我渐渐感到这样一个荒唐的夜晚也不失美好。不,是相当美好,当杰克布拥抱我的姿势跟彼得完全不同,他虽然不如彼得个头高,但他这时要用他的形骸围筑一座城堡一样,把我抱得很小,很柔嫩。
一切都是好的,我可以在这里生活。我这个三角猫一样站不稳坐不住的天生寄居客,居然留恋起一方土地来。在这方土地上,我可以和一个爱我的,或我爱的男人共同生活,战争永远在别处。爱我的,如杰克布;我爱的,如彼得。真奇怪,浦东一夜荒唐,让我看到了我和杰克布一块生活的图景。
后来,还是为了护照,他再一次和杰克布度过了一晚,并且成功地拿到了她要的东西。对于盗用杰克布的护照,一开始我和玫担心的一样,以为贵族气质的彼得会看不上这种下三滥的手法,没想到他所担心的是被识破了怎么办。他的表现解除了玫的担忧,因为一旦他拒绝,就没了希望。玫解除了担忧的同时,内心还是失望的,原来自己心中的美好并不是那么回事。
大功告成,就要离开上海之前,她和彼得去狂欢。她一边和彼得跳舞,一边回想着和杰克布在小屋里的情景。那时候,她已经由原来的厌恶转为抵制来自杰克布的吸引了。肯定的,她的心和身体都已经爱上了那个男人。
我再次咬紧牙关,抵制心里由远而近的温柔。我必须抵制无耻的人性本能,抵制低下的荷尔蒙。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你要偿还的!你在我身上寻欢作乐,你将会知道代价有多高昂。
我偷到了杰克布的护照,我才不会为此负疚。
不过客栈的小屋是很难忘的。就像旧金山灯塔礁的落日,那些斯丁逊海滩的下午,那些总是伴有争吵逗气的对话,那些过后必定引起自我厌恶的自我放任,那些不着边际,大而无当的有关“迫害”的闲扯,跟杰克布在一块,除了他这个人该被狠狠遗忘,其他都将是难忘的。
爱情是乱世的必须品,不然唯有苦难可怎么才能活得下去。
就是爱情,让玫在被日本军队驱逐的情况下,竟然临危不惧,离开危险之地又回去。让她愿意背着良心债去欺骗杰克布。让她在就要离开危险走向安全地带的时候,又跑了回来,不管等待她的是怎样的危险。
轮船长鸣一声。它鸣叫第二声时,我跑到了岸与水相接的桥上。然后,我头也不回地向上海乌烟瘴气、臭烘烘的岸跑去。我应该拿上行李的,但那不重要了。我把杰克布的护照留在了我的行李里,那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向着岸跑去。把真实的我留在岸上,那可不行,尽管那个我经常遭到自我厌恶,厌恶得简直想扼杀她。岸上有我爱吃的小馆子,我爱闲逛的寄卖店和小铺,有爱说我闲话的邻居,还有我的真诚,热情,恶习和坏名声。最重要的是,岸上又一个灰暗地带,那尔藏着杰克布•艾德勒。
关于寄居,严歌苓说的非常深刻,总结一下她说的话就是:寄居客必须紧相依偎,他们要靠人多势众壮胆,需要自己的集体。大多数人都从别人均等的恐惧中找到了安全感。均等的不幸,加在一起,也是温馨。迁移和寄居是人类悲惨生存现象之一。所有寄居人都一样,珍惜自己的零起点,勤劳,忍耐,爱财如命,不管你怎样告诉他,到头来很可能一场徒劳,他们还是想不开。寄居者的悲剧习性是不甘心把任何地方作为自己的最终落脚点。
这本书的名字叫《寄居者》,其实也不是说犹太难民,不是说寄居在美国的玫和她的先辈。我们每个人,每一个离开故居的,或者一辈子在故居,但是渐渐背离初衷,不再追求真理,放弃了心中坚持的自我的人,其实都是寄居者。也就是说,几乎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寄居客。
所谓人生如寄。我们寄居在无法掌控的现实中,寄居在别人的爱情中,寄居在众人的眼光中。
书中描写了一个细节,需要勇气才能再读一遍那段文字并把它讲述出来。
那是玫十岁的时候,在美国,几个白人少年买来一条活鱼,他们一边叫骂中国佬恶心,残忍,居然吃活着的鱼,一边让一个中国佬当着他们的面把鱼鳞剥下来,要像表演那样,细细地刮,让他们不要错过与挣扎的每一个细节。他们把鱼小小的心脏取出来玩弄,看它的一起一博。
这颗裸露的小心脏跳动的情景,在我长长的一生中,不断从我记忆中pop出来,我不知道它向我预示什么。
在我和彼得对视而坐的时刻,我发现这颗小小心脏就pop出来了,在头顶的灯泡钨丝里起搏。让我非常紧张,不适,让我无端地想到彼得和我,挣扎求生,也许注定不可逃遁。也许我们挣扎在一个巨大的掌心上,那掌心可以随时合拢,掌心上方一双双巨大的眼睛,射出惊讶,好奇,亢奋,狂喜的蓝色,绿色,灰色,褐色追光。我们赤裸裸地挣扎在这些眼睛的追光中试徒劳而可悲的,是他们一个短暂的娱乐。
无端地,我想到杰克布。他带着伤又投入了什么活动,更加神出鬼没。也许他也在日本人和梅辛格的掌心中,像鲤鱼心脏那样,自以为强有力地跳动,跳给他们看。不死的心脏不知道它有多么可怜,被日本人,梅辛格看,娱乐着,也被我和彼得看着。
世上总有一些生命像这颗小小的心脏这样不甘心,它要给你看看,你剥掉它所有的掩体和保护它还要跳动,它面对粉碎性的伤害,傻乎乎地跳,傻乎乎地给你看它的生命力。它最是脆弱,又最是顽强,这样不设防,坦荡荡的渺小生命。
书中有一个对话意味深长。
彼得一家在逃亡的时候有人建议逃到上海,彼得的父亲说那是什么鬼地方,太远了。
彼得的母亲反问说,太远?离哪里太远?
母亲这句话让全家笑了。对于没有国土的寄居者来说,哪里算是太远?“Far from where(离哪里太远)?问这话的不止母亲。寄居者们几千年来都会这样苦笑着玩味这句诘问。
这让我想到张爱玲的一篇散文《到楼上去》,里面寄居在亲戚家里的人在主人那里受到委屈,想带着孩子争口气一走了之,最后却发现只能到楼上去,还是寄居人家屋檐下。
很无奈啊!而我们这些人,到底是做自己,在自己的沙场上坚持呢,还是节节败退,到哪里去?
或许,只能回到自己的内心,做一个坚持信仰,率真勇敢的人,才不会走得太远,有归宿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