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金庸,在你写的十五部小说之中,你最爱是笔下哪位主人公?金庸迷到这里,已经不言自晓。只在《笑傲江湖》中,金庸足足用了四回书的篇幅来为一个人的出场作足够的铺垫,令狐冲。
有人问当年明月,在你《明朝那些事儿》笔下,最令你感动的是哪个人物?不言而喻,在第二部写朱棣的文治武功中,几乎每章都插入同一个人以吊读者胃口,终于,也先兵临城下,明都生死悬于一线之时,杀出了一段话:
“建议南迁之人,该杀!”
发言者,兵部侍郎于谦。
这是于谦的出场语。毫无疑问,于谦的出场定位,两个字,英雄。
无论是令狐冲还是于谦,形象是已经固定好的,光明,正义,救世主。
但是,有一个人,无论是金庸还是当年明月,都保留着深深的执念与恻隐,写出来吧,不够格;不写吧,一千万个对不住这个人。所以,金庸在《碧血剑》中立其遗腹为主角,并让他成为金庸小说最不受欢迎的主角之一;而当年明月,则将其定位为“二流子”,无关于历史发展的大潮,但却给予了将近一本书的篇幅的待遇。
其者,广东东莞袁崇焕。读完他的故事后,竟然能够为生在东莞旁边一个叫广州的地方而自豪,深深地自豪。
崇祯三年八月,袁崇焕面带微笑,四十七年的狂奔,终于实现了理想。
崇祯仍在路上,袁崇焕在想着问题。其实也没想什么,因为终其一生,他还是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于是,刽子手用渔网罩着袁崇焕,熟练地操起刀,一刀、两刀、三刀、四刀、五刀、六刀。法场下是一群在观看的百姓,很愤怒,在鼓噪,也许是向这名汉奸不断责备,也许只是跟着大多数人在呼喊。
七刀、八刀、九刀、十刀。。。完了吗?
三千五百四十三刀之后,是第二轮的刀功,大概一文钱一块肉不够刽子手赚得多,“再开膛出五脏,截寸而沽。百姓买得,和烧酒生吞,血流齿颊”。袁崇焕不见了吗?
不是,崇祯终于赶来了,幸好还有头颅在,他即场命令,将其首传视九边,震慑边将,以儆效尤。
这是袁崇焕的结局,大概他也没有想到,会落得跟刘瑾一样的下场。
如果说秦桧杀岳飞是“莫须有”,石亨杀于谦是“意欲”,那么,袁崇焕的死,只有一片沉默。
在传播学中,我们说第一只耳朵是现象,第二只耳朵是现象的意义,第三只耳朵是现象背后的意义。袁督师的死,同样适合于这三只耳朵的运用。
第一只耳朵,说的是崇祯中袁崇焕投诚皇太极的反间计,崇祯怒气积聚已久,导火线一爆发,立刻将袁崇焕投入天牢,于是在群臣一系列的唆摆之下,八个月后得知袁崇焕结交近侍,定谋反罪,于是将袁崇焕凌迟。
崇祯熟读《三国演义》,皇太极更是痴迷者,蒋干之流,早已铭记于心,一条反间计就将袁崇焕凌迟,欺百姓智商太甚。事实上,乾隆年间大兴文字狱,清政府为损明朝君臣而将历史改得一塌糊涂,虽然有杜撰嫌疑,不过事情也不尽错,姑且视之为现象。
“细节决定成败,性格决定命运”,袁崇焕不得好死的重要原因,来源于其性格与崇祯的对冲。袁崇焕的性格,用今天的话来讲,有一个极其恰当的词:二。十足的二货。他被崇祯称为“蛮子”,不仅是因为生在广东这片南蛮之地,更是那极其二的性格,冲、横。
天启三年,袁崇焕未经请示,直斩辽东副总兵杜应魁,理由是冒领军饷;崇祯元年,平台召对,袁崇焕封蓟辽督师,大言平辽东五年可成,事实是在忽悠皇上;二年,袁崇焕未经请示,带尚方宝剑,入当年上司皮岛总军毛文龙大帐,当头就是一刀,理由有两点,第一点,毛文龙镇守皮岛之后,通商往来,培养军队,将该岛几乎作为自己的领地,这个不太重要,第二点,不爽,这个才是原因;同年十月,己巳之变爆发,袁崇焕不听孙承宗部署,率军紧跟皇太极而不动武,擅自带皇太极游北京城外一圈,清军抢夺无数。
这样的袁崇焕,有一句当时他说的话,可以总括之:
“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本部院却是个将首!”
书生意气,将首权力,袁崇焕的自尊心极强,就像现在很多人一样,越做不了的事,越要证明给你看,我能行。
至于崇祯,如果性格不冲,可能也不会判袁崇焕凌迟,但他不是万历,不是天启,他是崇祯,他是他自己。
17岁于风口浪尖处登基,四个月,仅用四个月时间,崇祯单枪匹马解决六十多岁,经过无数风浪,权倾朝野的魏忠贤。注意关键词:17岁、单枪匹马、魏忠贤。这份案例在权力场的世界史中被视为经典之作。于是崇祯气场足了,开始冲了,开始高估自己,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崇祯与袁崇焕不断对冲,崇祯忍到尽头,加上群臣煽风点火,气不过,杀。
性格的相似,造成不该发生的悲剧。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事实上,袁崇焕做的每件事,都有他自己的理由,我们现在看到的历史,足以证明袁崇焕的伟大,没有袁崇焕,崇祯19岁早去见阎王了,还多活十五年。但在当时,他做的一切,都不断被人猜忌、讽刺、打压。袁崇焕在历史大潮里坚持,在其心中坚持,但在当时别人的眼中,他做的一切都是叛国的最好证明,能够支持他的,除了自己,还是自己。
无论如何,他只是一个在黑暗中夺路狂奔的骑士,中国的堂吉诃德,富有理想主义与坚持,然而他不明白整个大局,他代表着社会中一部分人,他们有实力,有才华,肯去付出,也肯去坚持,但是太高估自己,自作聪明,并不了解所处的时代,这类人是一个悲剧,例如唐伯虎,闪光虽然炫目,只不过一瞬,极易被黑暗埋葬。
但是,时代需要这样为自己的狂妄而付出代价,甚至牺牲的领军人,除了他们外,没人敢去做出头鸟。
其实,第三只耳朵,已经不言而喻。
崇祯二年十一月二十日,北京城外,冰雪漫天。
这里没有西门吹雪与叶孤城,这里只有两种人,满人与汉人。
皇太极兵临城下,袁崇焕严阵以待。
袁崇焕明白,跨过他的尸体,江山就会变改,他没有退路。
此刻,他伫立广渠门的身躯,与当年于谦的灵魂二合为一。
然而他终归不是于谦,要怪,就怪他生在这个时代。
袁崇焕遥望对面十万大军,深呼吸,大喝一声:
“掉那马,顶硬上!”
九千关宁铁骑如离弦之箭,径冲敌阵。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听到自己的上司发出操着广东口音的冲锋令。
那是一个时代义无反顾地奔向地狱的最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