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写国境,写到了自己的高度、个人意义上的集大成。挪威是开始,是人年少时所历经的各种旅境;国境是中年,意味着某种终结与新的开始。此后他没有写出更好的长篇(仅到目前为止),也正如中年:旧路已毕,新的方向还没有找到。换句话说,不了解国境以南、太阳以西有什么,就无法继续往前走。
国境有凝聚的力。起初村上将它形容为某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致命吸引力”,却不称之为爱情。他写与初恋女友的表姐偷情,所给出的前提是(某种程度上也是理由):两人同为独生子。无论是男主人公初、女友泉还是初最先的爱情岛本,他们都是独生子。独生子的意义再明显不过,那就是孤独,孤立,孤寂,与他人的隔绝——简言之,这是些独自运转的星球。村上从中发现的吸引力正是孤寂行星所特有的磁场:在全然的自我隔绝里有极大的黑暗,一个人若无法自外界获得光亮与慰藉,就只能强迫自己独力支撑。他以为听到来自另一个人的回应,其实不过是两个星球的喃喃自语,他们谈话,却与彼此不相干。那种声响看起来如此相似以致被误认为是声的交汇,实际上他们只能相互碰撞,却无法融合。他们是孤立的个体,而予对方以取暖幻象。
初与岛本原有机会相爱,却就此错过。所谓“独生子”的悲哀是:封闭而脆弱,在受到创击时无以自处,只能更紧地蜷起自己,缺乏再生的能力。“独生子”的概念出现在现代不是偶然,这与家庭或兄弟姊妹的多寡没有太大关系。村上广受年轻人欢迎,很大程度是因为这样的孤独行星太多了,人人都能从他的文字中感受到“致命吸引力”,以为知己安慰,可他们寻求的不过是自我应答,所有的歌都唱给自己听。
写孤寂文字的人何其多,可有多少人会将它归之为“作恶”?——因而村上是敏感的,尽管对此束手无策。也才会有那样的绝望:“我无论如何只能是我,仍将重复同样的错误,同样伤害别人,同时损毁自己。”他不能明白这种“与生俱来的倾向性东西”是什么,于是只能一次次的“黯然神伤”。
可国境是本有生命力的小说,它自我生长。这种生长来自肌肉和肌理,有修复能力。好比一个认真过活的人,最后不可能一无所获。
对初来说,他的生长一是因为年岁,以及对生活的勤勉;更重要的是他遇到了关键的人:他的妻。在此之前的人生不过是沙漠:“活法林林总总,死法种种样样,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剩下来的唯独沙漠,真正活着的只有沙漠。”——一个中年男人的沙漠也不过如此:事业有成,家庭安稳,生活顺遂,可他总感到人生“空洞洞缺少了什么,失却了什么”。他不充盈,饥饿而干渴,但却对所求一无所知,于是只能在事业、家庭、生活之外寻找填充。而衰老和死亡像小影子渐渐出现在生命的各个角落。他什么都有,却仍孤寂不堪;他发出的呼叫只有自己能听见。这种孤寂比年少时更为不堪,因为以往的梦想不是已经实现就是被渐次打发——他再也找不到替代品。他恐惧。中年的恐惧比年少的恐惧更为清晰强大;恐惧的中年要比恐惧的少年脆弱得多。
就在这时初再度遇到岛本。与他重逢的还有全部的青春记忆,对爱与抚慰的希望和幻想。只可惜,这是两颗早已破碎的星。如果说年少时他们曾有机会向彼此学习爱与被爱,那么在错过后他们把自己封闭得那么紧,以致再也没有学习的愿望和力气。人到中年,再生的力是那么微弱。初比岛本幸运的地方在于顺遂的生活和温厚的妻子:这是滋润的将养。岛本无疑要碎得多:无论是她的病、她夭折的孩子,还是她的秘密和掩藏。初一直存有爱的希望,即使那是封闭式的存——不能发芽、长不出枝叶,可也没有腐死。岛本则不然。于是,下决心舍弃和重新开始的是初,辗转挣扎的角度也落在初的身上。而岛本最终消失不见。这是颗死的星,岛本和泉一样,人还在,生命的迹象还在,可真正活着的“唯有沙漠”。她们被吞噬。
有趣的是村上将大量笔墨由深至浅地分予不同人物,而对初的妻有纪子例外。她的身世、过往、苦痛、绝望,甚至自杀——都被写得极为轻淡。正如有纪子问初:为什么你什么也不问我?——他的确是没有问,而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问。
有纪子和他们截然不同。如果说,岛本、泉、初,都是在某种程度上遭受损毁的人——毁而不能再生,那么有纪子则是另一轨道上的星。她也曾在一线之间,最后却活了下来,不仅仅是身体的活——气息撤离后沙漠横亘的活——而是再生。她重新去爱,重新敞开,她接纳初像身体里长出新的肉。有纪子是国境里唯一一个能爱并以爱生出光亮希望的人。唯有她的爱不是损毁。初的背叛伤害了她,一度使她陷入绝境。在这里有一段让人心折的自述:
“好几次我都想死。我就是这样孤独寂寞……就像房间里的空气一点点变稀变薄一样,我心中求生的欲望渐渐变小变淡。那种时候死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这样一来,她将变成另一个泉或岛本。使有纪子最终舍死而生的原因看来再简单不过:“如果有一天你回到我身边,自己最后恐怕还是要接受的。……问题不在于什么资格,对与不对。”——问题在于,她爱他。这是种结结实实的爱,是敞开而非内缩的爱,是反哺而非吞噬的爱,是生而非毁的爱。奇妙在于,是爱而非被爱救了她。
为什么在大半的篇幅里村上没有把更多更细致的笔墨给予有纪子?这与小说主人公的生长轨迹——与作者自己的生长轨迹息息相关:因为最初他们看不到她。为什么初什么也不问?因为他看不到,也不理解。爱,却不完全。有纪子说:“被什么追赶着的不仅仅是你,抛弃什么失去什么的不仅仅是你。明白我所说的?”
这才是关键。不明白的人永远只能在自己的轨道上孤独运转,最终被黑暗、沙漠、死及所有这类冰冷的东西吞没。不能体会他人之痛的人,不同拥抱像渴望被拥抱的人,最终不过是些破碎的星。
初没有死。像做好了一切准备与爱人殉情,最后却被反手推至安全地——那是岛本最后的绝望、爱和怜惜。
于是他坐在那里,“存在于此”,胸口上有久违了的暖意。因为上面“存在着带有有纪子体温的手心”。
沙漠仍在,雨业已扣击海面而鱼仍浑然不知。可“新的一天”已然来临。像一个沉睡初醒的人,像起死赴生的人,像剥掉老肉忍受新的生长疼痛的人,像一颗脱离旧日轨道的星——在所有力气都将消失的一刻——“有人走过来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背上。”
这一刻是那么有力而美。仿佛整个沙海瞬间退去,而虫与蜥蜴与鸟与人与所有的活物共生。
如果没有更深入的考证的话,李大师可能是诸位东北大喷子中最早出道,同时也是最成功的一位。由于两岸制度的差异,在他身后,无论是长春的李大轮子(本书中大师特地表明了对这位本家后生的不屑),哈慈的郭立文,还是厕身北大的孔二和尚,都不如这位前辈的左右逢源,金枪不倒;而东北的广大群众则像孙红雷一样碌碌地潜伏在各自的机关单位中消磨时光,偶尔借几斤方瓶、二锅头在酒桌上小放一下厥词,小抒一番胸臆,远不能像大师那样喷得肆意妄为、虎虎生风。当然,大师的成名之路不光是喷出来的,也是坐牢底坐出来的;对后者,我们大家要心怀敬意。
大师一生喷人无数,快意恩仇,当然有一颗比多数人还要年轻的心。人皆谓“人老心不老”,大师心虽不老,但为了大师的自尊,却更不能承认自己的“人老”了。依稀记得某本书里讲,古埃及的老年法老为表明自身尚存神祚可续大统,必择一吉日身着华服做出种种高难度体操动作见于子民,以示体格强健;这一古代习俗后来被四千年后东方的毛主度以中流扑水方式创造性地沿用。大师虽不是法老、主度,但毕竟身处琼楼最上层,金口偶不开,流言蜚语去又来。于是我们在凤凰卫视上看见大师神采奕奕、高谈阔论的身影,看见大师风光的“神州文化之旅”,也看见了大师借“宣淫”诉衷情的这部小说。
通读全书,大师似乎是小动了一下感情的,不过动感情的对象似乎不是某个具体的“十七岁”,而更像是当年曾使李敖寻死觅活的高中女友“罗”的精神特质集合出的少女形象。读过大师的回忆录就知道,大师亲口承认过,“罗”这个女子,“我平生交女朋友不少,但是论眼神、论才气、论聪敏、论慧黠,无人能出其右……”。“罗”是才女,比大师低一年级,才华却比一向恃才傲物的大师还高一头。学校的国语论文大赛,连评判的教师都以为大师肯定夺魁,结果第一名却是“李敖的女朋友”的。既有如此佳人,大师却未能与其终成眷属,关键是佳人的父母阻挠。据说“罗”的母亲曾对少年大师放下狠话:“你将来阔到了做总统,我们也不上你门;你将来穷得讨了饭,讨到我们家门口,请你多走一步!”大师恨屋及乌,把“罗”家父母的身份记得牢牢:“我对虔诚的基督徒的作风,有了极深的印象。”大师与恋人的分手之夜凄楚感人:“她把内裤送给我,纵《红楼梦》的花袭人亦不若也。”
话扯远了。拉拉杂杂扯一大篇大师少年的罗曼史,无非是想说,无论大师此后如何“李代桃僵”,王尚勤也好胡茵梦也好王小屯也好,一旦大师在作品里动起真感情来,就满满的都是“罗”的影子,她实在是大师心中永远的痛。你看这部书里的十七岁少女朱仑,大师借科学怪人之手给了她一个能对大师喜好云计算的脑子,这样与大师雪月风花时就大有了当年的气氛,也给大师的炫耀学识留下了空间。仔细看看大师与少女间的掉书袋情话,中英夹杂,东扯西拉,虽然肯定远不及《围城》里的俏皮话深厚自然,但怎么也比新概念文学青年三句一卡夫卡两句一方文山要强些。大师通过幻想,仿佛又遇到了那个高中时的“她”,那么美丽,那么有才,对大师是那么地崇拜……当然,当年的她可能只是爱慕,大师年岁渐长,把二者混淆了。
但大师的幻想当然不是只有“灵”这一层次。在“肉”的这一方面,大师还是继续强调自己人不老,枪不倒;自己不但是程勃,而且是想勃就勃;自己不但能颜射,SM之类也是信手拈来。看到一位年且七十的人如此搔首弄姿,我不禁想起了久经考验的某老湿;两者都散发出某种从塞伦盖提草原飘来的气息。当然,我们可以把这理解为大师对那个永远十七岁的“她”的另一种爱情宣言:即便老了五十岁,大师还是有能力上了你。如此看来,大师简直可以取代怡红公子,坐稳“五百年来第一白话淫人”的宝座了。
写到这里,大师著书的意图无疑图穷匕见,我等小民对大师也只有仰止的份儿。不过性幻想虽可怡情,过度也会伤身。为大师晚年计,在这里不妨提个小小建议:如果大师实在憋不住寂寞,干脆找一个门萨小姐好了,据纽约的一个犹太人(他的学识和幽默感可比大师差太多了)介绍,那里的妹子可以:
讨论梅尔维尔:
《大白鲸》——100$
或短一点的长篇——50$
梅尔维尔和霍桑的比较性讨论——100$
聊象征主义要另加钱。
其他的服务还包括:“花上五十块钱,你可以进行‘不深入的陈述’;花一百块,一个女孩可以把她的巴托克唱片借给你听,一起进餐,然后让你看她来一次焦虑发作;花一百五,你可以跟一对孪生姐妹一起听调频立体声广播;花三百块,你可以得到全套服务:一个浅黑色皮肤的女孩会在现代艺术博物馆里装着搭上你,让你看她的硕士论文,让你和她在伊琳餐馆就弗洛伊德关于女人的概念尖声争吵,然后她会按照你选择的方式假装自杀。”
当然当然,西方小说什么的都是过时玩意儿,入不了大师的法眼。但假若是唠唠更深奥的东西呢?Chomsky,Chaucer行不行?费曼,马克斯·普朗克行不行?Max Weber和Max Burckhardt行不行?Giovanni Gabrieli和郭小四行不行?……
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