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少时看了《红楼梦》,后来一直没怎么深读,倒是陆陆续续翻了一些各家的评论。一方面是对鉴赏评论的文章很感兴趣,想看看自己熟悉的书,别人究竟怎么评价的;一方面红楼太大了,曲径通幽,确实也需要一个导游。
好评论洞彻隐微,把文章背后的深意一一指出,犹如面前展现出一个心旷神怡的天地,那又惊又喜的“实获我心”之感,很久都不会淡去。读了这样的评论,当然只有释然没有遗憾,但好导游太难碰上了,《红楼》研究虽然成为“红学”,考据索隐,无所不到,有时候反而越看越迷糊,心里很嘀咕《红楼梦》是不是该这样解读?怎么树高千丈,离根却越远了?
前几天读了俞平伯先生的《红楼心解》,令我欣幸总算找到了合心的导游。这位红学大师一生荣辱奇异地红楼纠缠不清,五十年代针对他那本《红楼梦研究》发起的大规模批判,是政治介入学术的可悲事件之一,而今风烟渐远,斯人已逝,这些也是书外的波澜了。灯下捧读《红楼心解》,据说是俞先生在《红楼梦研究》外集编的随笔,收录了五十年代发表在香港《大公报》上的文章和晚年之作,字里行间通透静淡,将红楼的典雅和曹氏的苦心铺展成一片明净余辉,依依照到人的眉间心上。
学术性的文章写得这么好看真是难得。这书绝无肃穆矫情的学究气,一切都是内心思感的自然流露。俞先生读得很精,写得很细,我们也跟着他把脚步放慢了,领悟到原书辞句经纬间的精美,并从这些旁敲侧击的清音雅奏中,一再听到《红楼梦》深远博大的主题,那是被通行的续书粗暴地改向并淹没的,如今却给重新找了回来。
看了《红楼心解》,相信红楼是可以读一辈子的,用别的书来读它,用心胸阅历来读它,书自然越读越厚。尽管不放过一字一义,俞先生多处表达了对考据和索隐的不以为然,他说“红学是反《红楼梦》的”,这话放在今天也是石破天惊,非大智慧大勇气者不能道。无稽的考据是对《红楼梦》本身的背离,却是当今很多红学家正在做的事。事实上许多评论并没有把人引入美如簇锦的红楼世界,而是领到了“深有万丈,遥亘千里”的迷津前,谁能像警幻仙子开口断喝,惊醒迷梦呢?
另外值得一提的就是这本书的文字,七分白话里带着三分含蓄凝练的文言,相当清雅可人。书中把未完的红楼比作没有翻过来的“风月宝鉴”和断纹琴,又说“窃谓《红楼梦》原是迷宫,诸评加以帷幕,有如词人所云‘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也。”书中此类句子不少,都是很美的形容,不止评得精到而已。我也是从这些地方体会到文字的轻灵婉转之妙的——照花前后镜,既是互相的申发,也是双重的映照,只是这样赞叹,恐怕又将迷惑于指月的手指而忘记月亮了。一笑。
【出版于一九九七年的旧文库版后记,因为诸多原因无法出现在书中。】
前些日子,同志社大学文学部的国文学会举办了一场“绫辻行人交流会”。他们刚联系上我时,活动的名称还是“演讲会”,但我回复他们说,演讲会就算了吧。实不相瞒,我曾受邀参加过好几次所谓的“演讲会”,可我很不习惯独自对一群人滔滔不绝。于是我就请主办方提前准备些问题,由我在现场回答,与会者也能现场提问。活动的名称也因此从“演讲会”改成了“交流会”。
万幸的是,活动当天场面非常热闹。交流会的举办地点是大学的阶梯教室,活动气氛非常轻松。说来,在那次交流会上,有位听众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让您在‘极度的精神痛苦’与‘极度的肉体痛苦’中选一个,您会选哪个呢?”
这个问题自然无法一概而论。因为能感知到肉体痛苦的主体是精神,而精神上的痛苦也是从肉体痛苦中来的。所以我们不可能这两种痛苦完全分开……这么一想,这个问题就复杂了。
提问者还补充了一句:“不能两个都不选,必须二选一。”
“唔……”我抱着胳膊,脑子里想到的却是一个可怜的宅男——他被倒吊在房梁上,眼球被锥子撬出来,腹部则被刀子割开,肠子被人拽出来,硬塞进他的嘴里。其实这是我写的恶趣味小说中的一幕。
思索片刻后,我自然选择了“精神痛苦”。
不过,那位听众究竟期望我给出怎样的回答呢?
说来——
《杀人鬼 逆袭篇》文库化了。
自不用说,这是之前收录进新潮文库的《杀人鬼》的续篇。在前篇中展开残忍杀戮的那位神秘杀人鬼再次登场。这回,他离开老家双叶山,来到一座小城,再次谱写出一场惊天动地的杀戮大戏。
喜欢血腥作品的读者们定能大呼过瘾。
不是特别喜欢血腥,但很喜欢悬疑作品的读者也可以一看。因为我依然在这部作品中设置了小机关。
明明很讨厌血腥小说,却看在绫辻行人的份儿上咬牙看了前作、吓得六魂无主的读者恐怕也大有人在。受够了?那我就不强迫着各位看了,你们大可忘记这本书的存在。
这本书的主人公叫真实哉,他的名字和前作中勇敢抵抗“杀人鬼”的麻宫有着一样的发音。我竟一反常态,在这位少年身上注入了过多的感情,写的时候也很偏重于对他的描绘。因此我本人非常喜欢这部作品,但这一点大大出乎我周围的人们的意料。
这部作品首见于《小说推理》一九九三年三月号,分七期进行连载。迄今为止,这是我唯一一部在杂志上长期连载的长篇小说。平时我都是写完整本书之后一并出版。而这部作品也让我体会到不少与平时的创作截然不同的辛劳。
我总有一天要写《杀人鬼》第三部的(至于什么时候、以什么形式写就是个未知数了)。在本书最后体无完肤的杀人鬼要如何再次复活?这也是第三部的重点之一。如果您的口味足够奇特,看过杀人鬼两部曲后还想读第三部的话,就请您耐心等待片刻吧。
一九九七年一月
绫辻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