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珂赛特
第一卷 滑铁卢
十九 战场夜景
他的铁甲上挂着银质的荣誉团勋章。
如果说“这当然不是指您”这句话真的实用,那么用在滑铁卢村上肯定最贴切了。滑铁卢离战场半法里远,毫无作为。圣约翰山遭受炮击,乌果蒙焚毁,帕普洛特焚毁,普朗努瓦焚毁,圣篱受到猛攻,佳盟目睹两个胜利者拥抱;然而,这些名字鲜为人知,滑铁卢毫无战功,却尽享荣誉。
夜游鬼没有应声。他抬起头。平野上传来脚步声,大概是巡逻队走过来。
他正这样抢救这个垂死的人,军官的眼睛睁开了。
远处隐隐传来英军营盘巡逻队往来、军士查哨的声响。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只手合拢了,抓住他的衣襟。
最后一发炮弹射出之后,圣约翰山平野便一片空荡。
“中士。”
“我不会忘记这个名字,”军官说道,“您也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彭迈西。”
那人俯下身,蹲了片刻,等到站起来的时候,那只手上的戒指不见了。
上文谈过奥安凹路的惨祸。多少勇士死于非命,一想起来就胆战心寒。
1815年6月18日正是望月。月光给布吕歇的残酷追杀提供方便,照出逃兵的踪迹,将溃散的乌合之众交给疯狂的普鲁士骑兵,从而协助了这场大屠杀。在这类天灾人祸中,黑夜往往起可悲的作用。
“谢谢。”他声音微弱地说。
军官还处于气息奄奄的状态,声音微弱地问道:“谁打胜啦?”
“嘿,”他说道,“原来是个死人,我宁愿撞着鬼,也不想碰见宪兵。”
有一点确切无疑:胜利者的后面往往跟着窃贼。我们还是排除士兵,尤其是现代士兵。
“让人偷走了,”军官又说道,“实在遗99lib•net憾。不然就送给您了。”
若说惨事超出梦幻,果真存在的话,那就是这种情景:活在世上,看见太阳,全身有一种活力,又健康又快活,敞声大笑,奔向锦绣前程,感到胸中的肺畅快地呼吸,心脏有力地跳动,也感到有一个明辨是非的意志,能讲话,能思考,能希望,能爱,还有母亲,有爱妻,有子女,有光明;不料陡然一下,还不到一分钟,仅仅一声惊叫的工夫,就坠入深渊,身不由己地跌落,翻滚,砸别人,也受挤压,瞪眼看见麦穗、鲜花、叶茎和枝桠,却什么也抓不到,只觉得战刀无用了,身下人压人,身上是战马,徒然挣扎,黑暗中遭到马蹄践踏,骨断筋折,感到一个鞋跟将自己的眼珠蹬出来,发狂地咬着马蹄铁,窒息,号叫,浑身挛缩,压在下面,心里还会念叨一句:“刚才我还是个大活人!”
刚才我们让读者窥见的那个夜游鬼,正朝这段路走来。他嗅着这座无比巨大的坟墓,仔细观看,不知在检阅一支什么可怕的死人队伍,他踏着血泊往前走。
英军占据了法军的营地,这是确认胜利的通例:在败军的榻上高卧。他们越过罗索姆安营扎寨。普军则勇追穷寇,大力向前推进。威灵顿回到滑铁卢村,起草给巴图斯特勋爵的捷报。
接着,他又摸军官的小兜,感到有一只怀表,就掏了去。随后他又搜索背心,找到一个钱包,也装进自己的口袋里。
乌果蒙和圣篱,一东一西,还在燃烧。两片大火,又由丘岗上拉成巨大半圆的英军营帐篝火连起来,远远望去,好似解下来的红宝石项链,两端各缀一大块光彩夺目的深红色宝石。
前边几步远的地方,凹路中尸堆那一端,从人和马尸堆里伸出一只张开的手,被月光照得一清二楚。
月光惨淡,照着这片平野。
夜晚宁静。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大地染红,而月光依然皎洁。正所谓老天无情。牧场上,被霰弹打折的树枝,有的连皮还吊在树上,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荆丛微动,好像发出气息,几乎像在呼吸。青草抖瑟,又仿佛灵魂离去。
夜游鬼一把扯下勋章,装进他那罩衣的无底洞里。
夜游鬼假装翻了翻,说道:“什么也没有。”
惨祸发生的地点,一片呻吟的喘息,现在全归寂灭了。凹路填满了战马和骑兵,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乱尸堆惨不忍睹。两侧的路坡消失了。尸体堆到边缘,填得道路和旷野齐平了,真像量得平准的一斗大麦。上层尸体成堆,下层血流成河。这条路在1815年6月18日夜晚就是这种情景。血一直流到尼维勒大道上,在一堆砍掉树木的路障处受阻,积成一个大血泊:这地点如今还供人凭吊。大家记得,铁骑军遇险的地点在对面,靠格纳普大道那边。尸体堆积的厚薄,同凹路的深浅成正比。这条路的中段逐渐平缓,正是德洛尔师通过的地方,尸体层就变薄了。
他说话的工夫,那只手力气衰竭而松开了。在坟墓里,气力很快就用尽。
书归正传,再来叙述这片凄惨的战场。
是谁干的呢?是谁这样玷污胜利?是什么丑恶的手偷偷摸进胜利的衣兜?是什么扒手在光荣后面干出这种勾当?有些哲学家,伏尔泰就是其中一个,他们断言这样干的人恰恰是胜利者。他们说那全是一丘之貉,并无二致;仍然站立的人洗劫倒下的人。白天的英雄,夜晚变成吸血鬼。况且,连人都杀了,再顺手捞点油水,也是合乎情理的。至于我们,却不敢苟同。既摘了胜利的桂冠,又扒窃死者的鞋子,我们觉得不可能是同一只手。
巡逻队的脚步声越99lib.net来越清晰了。
“咦,怪啦!”夜游鬼又说道,“这死人还活着吗?让我来看看。”
“您叫什么名字?”
他重又俯下身,搜索死尸堆,把碍事的搬开,抓住那只手,再拉胳膊,拉出脑袋,又拉出身子,不大工夫,他就把一个像死了的、至少是昏过去的人拖到凹路的暗地。那是铁骑军的一名军官,还是个级别相当高的军官,铁甲下露出大肩章,不过头盔没有了。他脸上狠狠挨了一刀,血迹模糊。除了脸上的刀伤,他的肢体似乎没有骨折的地方;完全是侥幸,如果这里可以用这个词的话,尸体交叉成为拱形,撑在上面,没有压死他。他的双眼紧闭着。
军官又说:“翻翻我的口袋吧,您能找到一个钱包和一只表,全拿去吧。”
他早就拿去了。
继而,他打定主意,站了起来。
我们不是那种颂扬战争的人,但是有了机会,就要讲一讲战争的真情实况。毋庸隐讳,战争有一种凄美;当然也要承认,战争有其丑恶的方面。其中最令人吃惊的一丑,便是胜利后立即剥夺死者的衣物。战后第二天的晨光,照见的总是赤条条的尸体。
“有人来了。”夜游鬼说着就要走。
不过,6月18日夜晚到19日凌晨,仍有人盗尸。威灵顿纪律严明,下令当场抓获,格杀勿论;然而,盗窃是顽症,战场这边枪决盗匪,那边照样行窃。
那只手的指头上,戴着闪闪发亮的东西,那是一只金戒指。
“您是什么军衔?”
他被这样急促地翻动,又有清爽的晚风,畅快地呼吸到新鲜空气,也就从昏迷中醒来。
“英国人。”夜游鬼答道。
夜游鬼慌忙低声回答:“我同您一样,是法国军队的。我得离开您了。若是让人抓住,我就得被枪毙。我救了您的命。现在您自己想办法吧。”
有人若是注意观察,就会透过那片迷雾,看见不远处有一辆小货车,仿佛躲在尼维勒大道边的一座破房子后面,恰好在圣约翰山到勃兰拉勒那条路的拐角;那辆车的柳条编的车篷涂了柏油,驾着一匹饿得戴嚼子吃荨麻的驽马;车上有个女人模样的人,坐在箱匣和包裹上。那辆货车和这个游荡者之间,也许有点关系。
换个老实人一定吓坏了,而这家伙却笑起来。
夜间水泽的某些涉禽,就有这种鬼影。
突然,他站住了。
将近半夜,奥安凹路那边,有个人在徘徊,确切地说,他在匍匐爬行。一看那样子,就知道他正是我们刚刚描述的那类人,既不是英国人,也不是法国人,既不是农民,也不是士兵,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被死尸的气味吸引过去,以盗窃为胜利,要抢劫滑铁卢。他穿一件带风帽的罩衣,鬼头鬼脑,又贼胆包天,朝前走又不住往后看。他是什么人?关于他的来历,也许黑夜比白昼还要清楚些。他没有行囊,但是显而易见,他罩衣的口袋又肥又大。他走走停停,四下张望,看看是否有人暗中注意,有时他突然弯下腰,翻动地上静止不动的什么东西,然后直起身,又悄悄溜走。他那样悄声游荡,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那种偷偷摸摸的急促动作,就像黄昏时出没在废墟中的野鬼,也就是诺尔曼人古代传说中所说的游魂。
这时,他猛然一惊,觉得身后有人拉他。
但凡大军都有一只尾巴,那才是应当谴责的。那是蝙蝠似的东西,半土匪半仆役,是从所谓战争的这种暮晚产生的各种飞鼠,是穿军装不上阵的假兵,是装病和假伤员而心黑手辣的家伙,是走私的食品贩子,有时还带着女人,坐着小马车,卖出去再偷回来,还有主动给军官当向导的乞丐、随军仆役、扒手窃贼,我们不说当代,从前部队行军,总拖着这批货色,以致有专门语言称为“收容队”。这帮家伙,不属于任何军队,也不属于任何民族;他们讲意大利语却随着德国军队,讲法语却追随英国部队。切里索勒斯战役胜利的那天夜晚,德·费瓦克侯爵就是让这样一个坏蛋给害死了:侯爵遇见那个讲法语的西班牙收容队员,听他讲蹩脚的庇卡底方言,就当成是本国人,结果性命和财物全丢了。盗窃生贼。这句可鄙的格言:“靠敌人吃饭”,产生了这种麻风病,只有严惩才能治愈。有些人欺世盗名;我们有时就弄不明白,一些大名鼎鼎的将军为什么那样深孚众望。图雷纳受到部下的爱戴,就因为他纵容掠夺。纵容的恶也成为善了。图雷纳太善了,听任部下在帕拉蒂纳城烧杀抢掠。跟随部队的窃贼多寡,因率军的将领而异。贺什和马尔索的军队就根本没有收容队;我们也说句公道话,威灵顿的军队有而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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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没有真正站起来,那姿势像一只惊恐的野兽,背对着死尸堆,双膝着地,两根食指着地撑住身子,头探出凹路边,眼睛窥视远处。豺狗的四只爪子,正适于做出这种动作。
“德纳第。”
军官艰难地抬起胳臂拉住他:“您救了我的命。您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