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知道严歌苓,是偶然读了她的《寄居者》,当时匆匆翻阅,并未仔细品味情节及背后深意。但印象最深刻一段话是写主人公目睹杀鱼过程,当时摘录下来,后来每次读到都为之内心震动——
“世上总有生命像这颗小小的心脏这样不甘心,它要给你看看,你剥掉它所有的掩体和保护它还要跳动,它面对粉碎性的伤害,傻乎乎地跳,傻乎乎地给你看它的生命力。它是最脆弱,又是最顽韧,这样不设防,坦荡荡的渺小生命。”
严歌苓写生命的脆弱和顽韧,如此深入人心。在我阅读了她的《天浴》《第九个寡妇》之后,这种感受更深。虽然作品的主题和故事并不相同,但通过阅读感受到的严歌苓对大时代背景下渺小个体的关注、对生命卑微与伟大的矛盾性的细腻刻画,却是相同的。
《天浴》虽然只是个短篇,但它的悲剧性给我带来的震撼却久久难以忘怀。文革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创痛,不仅在于对人肉体的摧残,更在于那个时代让人们尊严沦丧、心态扭曲。严歌苓选择了一个极小的视角,用女知青文秀的悲剧撕开历史的屏障,我们透过这个撕裂的小孔却看见了最深处的血肉模糊。当天真在无望的等待中被消磨干净,认识到残酷现实的文秀被迫一步步放弃自己坚持的一切。第一次与供销员发生关系,她牺牲了肉体,但事后对水的渴求却为她保留了一份尊严——在污浊中寻求洁净感,依然有着自己的坚持。一个个男人在帐篷里来来去去,因为不及时迁移而断的水源,暗示着文秀逐步干涸的希望和彻底粉碎的尊严。老金看起来如同一个救赎者——为文秀提供水、为她守门、完成了两人最后的死亡仪式。但他在另一个意义上也是被救赎者。相比于文秀展示在读者面前具体的堕落过程,老金是一出场就带着创痛的,非齐全的他在喜爱洁净、天真弱小的文秀身上,重新找回丢失多年的对生命的希望与尊严。而文秀的毁灭就是他的再一次毁灭,他沉默坚硬的外表下暗藏着更巨大的绝望。因此最后两人的死亡由他来完成,以死亡阻止文秀进一步的屈辱,如同他亲手拾起自己多年苟活多年被践踏彻底的尊严。当他们最终一起躺在天池里被风雪掩埋,这种近乎神圣仪式的死亡将生命的不屈彻底展现,如同最激烈的呐喊是无声,对肮脏时代的深切控诉都隐含在这以死换来的圣洁干净中。
全文完整塑造的只有文秀和老金两个人物,但却时刻传达出一种讯息:文秀的悲剧并不是特例,而是那个时代普遍的现象。曾经被摸一下都不情愿的文秀,却习惯了最肮脏的性交易。个人的堕落有多难以置信,时代的毁坏就有多可怕。被迫屈从于时代游戏规则的并不只有文秀,政治强权的牺牲品更不可能止于个人。文秀通过与供销员的对话得知自己“晚了”,说明在她之前选择这条道路的女人绝非少数。随后出场的“张三趾”则从另一个角度拓宽了这种普遍性:亲手毁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种毁弃并不仅仅是肉体的损伤,更是一种完全的屈服,是有意识地放弃了自我的齐全。在这种放弃中,张三趾也成为游戏规则的帮凶,于是从被迫害的下放知青,变成欺负文秀等更弱小的人的施虐者。有了张三趾和其他无数未正式出场人物(对话中影射)的对比,文秀与老金最后的死亡就有了更高尚的意义。“老金感到自己是齐全的”,文秀和老金都完成了自我救赎。虽然他们无力改变时代的游戏规则,但他们选择了不屈服,这种渺小个体的不屈服正是生命的顽韧之所在。
《第九个寡妇》中也有这样的表现。这部长篇小说因其时间跨度之长、涉及人物及事件之多而具有了多重主题。但是是宏观时代背景下对个体命运的关注却也是一以贯之的。严歌苓选择了王葡萄这样一个普通的农村寡妇,用其近乎木讷的执着在迅速变化的无常历史中坚守一片净土。她将自己的地主公公孙怀清藏在地窖中几十年,几十年历史沉浮世事变化,唯有王葡萄从来不曾改变。王葡萄身上没有传统伦理教育的守旧,也没有现代阶级革命的狂热,她只是坚持做自己该做的事,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地窖中生活几十年而不被发现,这样的传奇故事却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变得真实而理所当然。严歌苓没有用太多的抒情式赞美这样一个超乎寻常的女子,更没有用宏大的历史视角来评价王葡萄的行为意义,她选择了最贴近真实的日常叙事视角。在这样寻常的生活里,王葡萄却做着不寻常的事情。急躁而狂热的历史进程里,《第九个寡妇》却记叙了被忽视的个人情感,一个被政治集体轻贱的生命在这里被小心守护。看到有人写书评,说看不起孙怀清的“怂”,在王葡萄以非凡的勇敢和母性情怀延续他的生命时,他好像成为一个黯淡而软弱的被保护者。然而我并不认同。虽然不同于葡萄的坚定的护,孙怀清始终是躲的姿态,他暧昧而畏缩地对自己的生命似乎并不珍惜。然而王葡萄的勇敢和数十年不改的性情却显得虚幻,是孙二大在地窖中真实而琐碎的生活,撑起了与现实世界之外的另一个生活维度。如果说王葡萄是现实中不懂世故的傻子或狂人,以荒诞对抗荒诞,那么孙二大就是地窖中的旁观者,以真实映照荒诞。被政治妖魔化的他,却在另一个空间真实而平淡地生活着,与历史进程保持一段距离。他的活是王葡萄勇气的来源,也是对狂躁时代的嘲讽。最后孙怀清与小豹的相遇、对生命的沉思,都非常细致动人。也正是读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对于这个超然睿智的老者而言,地窖中苟活的数十年并不是不择手段的对肉体之生的渴求,他和王葡萄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里不再只是为了偷生,更是对政治与革命的不合情理之处的质疑。个体生命是卑微的,但当遭遇冷酷的宏大历史碾压时,却也可以顽韧至此。
在严歌苓的小说中,不缺乏对历史的追忆和记录,但她用一些小人物的命运与选择来展示历史的另一个切面。个人的历史与时代的进程相交融,对于个体生命而言重要的不是生或者死的选择,而是情感与生命的尊严。被宏大叙事湮没了的一切,我们在严歌苓的笔下得以重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