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随“连”下干校的时候,我的年纪还小,才满月没有几天。我一直感觉那个年代是一个非常缓慢的年代,人长得快,可是岁月蹒跚,景物依旧。我的意思是生活和周遭十几年没有什么变化。仿佛门前总是那些树,一年四季更换着叶子,也不见长,好像总是那样;而树干里的年轮一圈一圈默默累积着,不砍倒它,任谁也看不见内心的记录。
《干校六记》的封面,就画着这样的树,立着,不倒下。那些年,多少人自杀了,多少人扭曲了,而另一些人就学树的样子,立着,不倒下,在年轮里藏着自己的心。以为是苦难的日子,仍然从容。
这些树是丁聪画的,丁聪也从容。
那个年代真的是缓慢,天天都是那样的日子,越是缓慢的日子越能折磨人。杨绛说,血肉之躯最能经得起折磨。读着,是有一些心酸的。岁月的这把刀,无声无息地白你的发,皱你的皮肤,模糊你的眼睛,伤你的心。
看似杨绛很从容、安静地诉说干校生活,时不时还蹦出一句两句让你想笑的话语。可是,读完全篇,在这些文字之树的年轮里,是哀伤。还是钱先生书前小引里的这句话说得破题:记劳,记闲,记这,记那,都不过是这个大背景的小点缀,大故事的小穿插。
可是杨绛不愿意再去写那个大背景,再去写那个大故事,一个人要去和一个时代抗争,是多么的缺乏自知之明。杨绛是聪明的女人,她说:我以菜园为中心的日常活动,就好比蜘蛛距坐菜园里,围绕着四周各点吐丝结网;网里常会留住些琐细的见闻、飘忽的随感。
这就够了吧,在那样思想禁锢、言辞疯狂的年代。至少,她还可以在自己深藏的年轮里,保留着温馨和淡然。
读杨绛的文字,总觉得像晒干的莲子,有莲的清香,可是细品之下,芯是苦的。沏茶的人从没有说出苦,品茶的人却有自己的感觉。沏茶的人就笑了。
清香的苦,这种味道我是喜欢的。更喜欢的,是杨绛最后说的:改造十多年,再加干校两年,且别说人人企求的进步我没有取得,就连自己这份私心,也没有减少些。我还是依然故我。
——我还是依然故我。我还是依然故我!
这是对那个缓慢年代的蔑视,却是用最温柔的声音坚定地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