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资本论
她看见了闪光,看见了热脉冲。她听见建筑物发出轰轰声响,听见渐强的力量从16bit声卡滚滚而出。她在闪光中站立,感受这能量。她看见爆喷的火柱。看见升腾的火球,那燃烧的气体形成的超高温的巨型球体可使人目盲,用它的美,用它的流淌的基督之血的颜色,阳光之金色和鲜红。她看见了冲击波,听见了疾风,感受到虚假信仰——妄想狂信仰——的力量。接着,蘑菇云在她周围弥漫,那是大量化为齑粉的放射性碎屑,高达八英里,十英里,二十英里,它有着裙状菌柄和冒着浓烟的铂灰色菌盖。
在屏幕上,一个图像忽隐忽现,不停跳动,是一个男人的圆脑袋。图像的色彩不停变化,给人的感觉是,那个人身上穿的要么是配有蓝色领子的白色衬衣,要么是配有白色领子的蓝色衬衣。他解释着大盘股构成的变化;在屏幕下方,出现了两条带状显示条,一蓝一白,数字和字母顺着两个方向移动。涂鸦绘画小组成员坐在那里观看,自行车上的那个孩子身体前倾,不停地踩着脚踏板,气喘吁吁。股票名称和价格从两个方向显示出来,正在交易的个股不停地闪动。
司机把一根指头伸到舌头上,伸手除去袖子上的泥土。我查看自己袖子上有没有泥土。后来,司机返身回到车上,我们跟在他的身后。
马特回来参加葬礼。他带着两个孩子,在葬礼前夜坐飞机回来,到了墓地后精神完全崩溃。他们见到这个情景,看到身为父亲而不是儿子的他陷入这种状态,感到十分震惊。他们把脸转向一旁,偷偷瞟了他一眼,然后重新转开。他靠在我身上,抱头痛哭。他们看见我抱着他,看到作为弟弟和儿子的他一时难以适应。
我仔细打量他。机舱里寒气逼人,我们非常疲惫。我望着布赖恩,知道他干的事情,知道他蓄意破坏我们之间的信任感。我希望在他睡觉时保持清醒,以便仔细观察他,以便梳理自己的情感,等待最好的时机。
她的说法正确吗?
我观察飞机,仿佛从空中某个得到保护的位置上俯瞰。在黑暗的夜空中,这架飞机如同一只燕子,迅速划过——我可以确定,这时舱外已经黑了。这个巨大的金属飞行器皿在风雨中穿行,就像在陈旧的黑白电影中见到的燕子飞行的场景。
“你知道,你当然知道,你看见了她。”
“像。”
我踢了一下小床。他坐起来,两手捂着面孔,苦笑起来。
我又踢了小床一脚。
在面纱和修女服中,她基本上就是一张脸,或者一张脸外加一双擦洗干净的手。在这个网络空间中,她已经褪去所有经过熨平的织物。她并非赤裸身体,但她是开放的——暴露于互联网能够形成的所有连接。
我一边小酌格拉巴酒,一边欣赏爵士乐。我整理新书架上的图书,然后站在起居室里,看着地毯和墙饰。我知道,那些幽灵正在过道里穿行,然而不在这里的过道中,不在这幢房子里。夜深人静时,它们全都回到铁路旁边的那些房间里。我站在这个遗弃的房间里,望着这些图书,觉得自己全然无助。
“还能够恐吓竞争对手,使他知难而退。”
十二岁
“去你妈的。就从这里。”
珠宝从她两眼滚落,她看到了上帝。
街道上的气温高达108度,110度,112度。有时候,我去机场,飞往里斯本和马德里。有时候,我站在起居室里,望着那些图书。
“完全正确,谢谢你。”
天黑以后,第一列火车驶来,车灯照亮之处没有任何图像。
伊斯梅尔问:“你们觉得怎么样?这仅仅是初步的效果,我已经弄到了配件,准备大干一场。”
他们叫着:“快点,快点,你能行。”
“谁会在乎拼写呢?”格雷斯说。
她俩站在那里,顺着人群的热情洋溢的目光,看到了那个阴影交错的广告牌。上面有几个灯泡坏了,没有更换,可是主要内容依然清楚:橙汁形成一条小瀑布,从右上角倾泻而下,注入左下角的一只端着的高脚杯里;那只手非常漂亮,是家住郊区的典型的中产阶级白人妇女的手;远处垂柳飘荡,湖光水色依稀可见,显示了她家所在的环境。然而,最吸引眼球的还是画面上的橙汁,带着果肉,显得浓稠,夹着红润,与天上的月亮交相辉映;最初的几滴落在高脚杯底部,飞沫四溅,每一点飞沫都画得非常逼真,细节丝丝入扣。埃德加不禁感叹,下了如此巨大的功夫,使用如此精细的技巧,简直可以与中世纪的教堂艺术媲美。在广告牌底部,摆着美汁源牌六盎司罐装果汁;一百个易拉罐的图案和色彩完全相同,字体一模一样;它们具有个性,仿佛一个个黄黑两色的小人,模样俊俏,怡然自得。
“还有马克思和托洛茨基,”他说,“非常疯狂的事情。”
有时候,我驱车经过用印第安部落命名的街道,到那里去看美洲黑羽椋鸟在垃圾填埋场上不停翻飞的情景。有时候,我带着来这里探访的孙女一起去。我们看见深灰色的垃圾处理设备的桁架结构,看见准备着陆的飞机,看见长在停车场墙头上的刺眼的沙漠植物。
“不要对着照片祈祷,向圣人祈祷吧。”
格雷斯说:“不,求您了,别这样。”
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们走进一个斑驳破烂的院子里。院子的后门外面是辽阔的平原,光秃秃的,绵延起伏,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麓。在扬起的尘土中,孩子们在做游戏。他们一共六个,男女都有,没有胳膊,全都没有左胳膊,肘部以下的袖子打着结。那个没有眼睛的孩子也在这里,蹲在地上,面朝那些做游戏的孩子,好像在仔细观察他们的动作。他的皮肤呈铜色,身上穿的衣服可能是中国生产的,每只鞋子的鞋沿条上都有一个洞,大脚趾露了出来。根据维克托的说法,他十四岁了,可是看上去只有九岁或者十岁。他发育并不迟缓,脑袋偏大,面部和前额上长着肿瘤,应该长眼睛的部位上方是两个软绵绵的蘑菇帽状的东西。
当你心血来潮,决定访问氢弹的主页时,她开始理解了。你电脑中的一切,塑料、硅和聚酯薄膜,所有逻辑性的操作和处理功能,内存,硬件,软件,1和0,构成图像的像素内的三原色——此时都达到了极点。
不,等等,抱歉。她看到的那是苏联的核弹,史上威力最大的爆炸,1961年在北冰洋上空引爆,资料保存于当时用于制造它的电脑中,5800万吨当量——把这些数字加起来正好得到13。
格雷斯戴着牙套说话,总是夹着一种嘶嘶声,显得口齿不清。
“咕—咕,咕—咕。”
他握着瓶子喝酒。
维克托说,他到这里来过四次,这从某种意义上说难以解释。他每次到多面体核试验场去,他也到了这里。这个家伙竭尽全力,推销核爆炸。毫无疑问,现在使用的方式安全一些。也许,他到这里来的目的是对他自己提出挑战,是要向自己证明,他并不是对核爆炸带来的后果持视而不见的态度。如今,看不见东西的人是那些受害者。一个男孩的眼睛位置上蒙了一层皮肤。松软的肉团从两道眉毛里冒出来,就像一个蘑菇帽,非常怪异。一些儿童沿着墙根站立,穿着内衣内裤,脑袋光秃秃的,等着接受医疗检查。一个男子下巴下面长着一个瘤子——那个活东西类似胚胎,不停地颤动。一个侏儒女孩穿着一件肥大的T恤衫在那里走动,T恤衫的下端拖在地上,上面是在德国汉堡举行的同性恋节广告。一个面带笑容的矮呆病患者抱着两只胳膊,在过道里行走。一个女人五官完整,可是面部不知何故只有一半,在双肩上形成一个偏斜的弧形,就像一轮新月,耳朵、眼睛、鼻子和嘴巴全都长在上面。
我看着布赖恩。
一个名叫威拉米特——简称威莉——的姑娘正在奋力蹬着自行车。她冲着他们大声叫喊,喂,我说,你们瞧。他们站在电视机前,满脸惊讶。上面正在播出一则与谋杀有关的新闻,发生在他们这里的谋杀案件出现在有线新闻电视网上,标题是无家可归儿童的悲惨的生活与死亡。涂鸦绘画制作小组的成员看到了灵墙的画面,一个个目瞪口呆。两分半钟的镜头展示了他们所在的建筑,建筑正面喷涂的天使图案,还有荒草掩盖的蝙蝠洞和猫头鹰巢。他们两眼呆呆地看着,嘴里轻声嚷着,脑子里充满一种预见力量。他们熟知的东西全被展示出来,以新的方式呈现给全国的观众。他们站在那里,面面相觑。这时,女主播出现了。他们叫威拉米特加快速度,因为画面开始褪色,女主播耀眼的红色头发渐渐消失,在她的头上形成一种发亮的圆圈,使她更加迷人。她描述他们自己的生活状态,声音宛若铜铃,悦耳动听。这个女人光艳四射,把这一条新闻变成了她自己的人生故事。威莉在自行车上全力蹬动,在他们的激励下保持高速运动。
有时候,我们兜风的距离较远,经过退休人员公寓,进入笔直的州际高速公路,看见一只只茶隼站在高压电线上。我有时把防晒油涂抹在胳膊上,涂抹在脸上,仿佛嗅到了海滩的气味,感受到那里的热浪。润滑的东西形成薄雾,拂过我前臂的毛发,防晒油快用光时,挤压管体发出爆破和抽吸的声音——这让我想起过去的某种东西。
伊斯梅尔说:“有的人拥有个性化的神灵,对吧?我喜欢弄一台个性化的电脑。两种做法没有什么不同,对吧?”
“不过,你没有近距离看过她,我见过,”格雷斯说,“我觉得,这是光线形成的图像。根本不是什么人像。不是人像,而是一道光亮。”
我和布赖恩·格拉斯克——老朋友布赖恩——聊天。酒馆里播放着音乐,他似乎全神贯注地倾听我说的话。这种音乐叫做狂热摇滚,没错,声音响亮,不过大多数时候非常刺耳,显得重复,出现在一种冷冰冰的波长范围之内。布赖恩坐在那里,低着脑袋,不时点一点头,要么表示赞同,要么因为疲惫——难以判定究竟是哪一种原因。
我俯身过去,左手端着盘子,伸出右手,给了他一巴掌。这件事情我们两人已经挑明了,所以我给了他一巴掌,掌跟打在他脑袋的一侧。这一下带有象征意义,我的感觉好了一些,比吃东西更爽,效果超过了肉,超过了鱼,超过了蛋,超过了鱼子酱和伏特加。我很爽。我觉得我们两人感觉都好了一些。
他出去买一盒香烟,一直没有回家。他抽的是好彩香烟,他抽这个牌子。他们说,点一支好彩吧,该抽烟了。祝你开心,好运。这是他们所说的另外一句话。
我们乘坐的汽车来到试验场的边缘,这里将要进行我们参与的试验。这个地方稍稍抬高了一点,清除了灌木,整理得比较平坦。我不想第一个下车,在那一瞬间,大家都没有起身。不远处矗立着几座训练塔,平地上摆放着十几幢活动房屋,里面装有分析发射升空效果的仪器设备。
我们的大多数渴望没有实现。这就是渴望一词的隐含意义——对某种失去的东西、消失的东西或者本来无法触及的东西的欲求。
“这是晚间新闻,以粗俗方式利用一名儿童遭到谋杀的事件。”
我不得不低下脑袋,和布赖恩交谈。他似乎要掉进酒杯里了,不过我控制住自己的强烈欲望,不愿和他一起点头。诚然,在大多数情况下,我引用贸易公司经理维克托·马尔采夫当天早些时候提出的评论。不过,这些评论值得重复。维克托思考了在一个社会可能承受的每种变革中出现的这类问题。
格雷斯心情愉快,和涂鸦绘画小组的八九个孩子坐在一起,看着股票频道上的节目。
当我在文件上偶然见到他的名字时,它总是让我的目光停顿下来,它给予我停顿。詹姆斯·尼古拉斯·科斯坦扎,这个名字出现在已经盖章的文件上。那种钢印表示官方文件,文件放在尘封的抽屉底层。这个名字让我稍显困惑,最后才反应过来他是谁。
黄昏时分,有人冒着寒风,在大桥的两道引桥之下的空间聚集,其中的七八个人被一两个人的说法吸引,另外的三十个人被那七八个人的说法吸引。后来,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个沉默不语,然而不乏尊敬的态度。最后,大约两百个人走进布朗克斯区南端的一个交通安全岛。在那里,高速公路绕过农产品集散市场,火车停车场的轨道延伸出去,变得越来越狭窄。年代久远的工业力量显露出充满躁动的荒芜状态:坡道上长着一丛丛高高的荒草,废物焚化炉吐出一股股有毒的浓烟,陈旧的铁路大桥跨过哈莱姆河,镂空的塔楼矗立在大桥两端,也许在一阵阵大风中显得微微摇摆。
两位修女给住在灵墙地区以及附近的人分发食物。那些人中有罹患哮喘的儿童、身患镰状红细胞性贫血的成年人,还有艾滋病人、可卡因上瘾的婴儿。她俩日复一日,有时一天两次,有时一天三四次,驾车经过那面纪念墙。它是非法居住者占据的一幢六层楼高的经济公寓的侧墙。每当本地的儿童死于疾病,死于虐待时,涂鸦绘画制作者就会在墙壁上面喷涂一个天使的图像。
“我并不总是愿意。”
“她已经如实坦白了。”
这时,两个声称带着神赐力量的人进来看电视。他们从顶楼下来,是灵墙地区的唯一教会组织领导人。他们的信众是五旬节派成员,摊开双手,大喊大叫,预言未来,寻求圣灵赐予的礼物。埃德加见到这样的场景,往往产生避之不及的感觉。
“我俩有时聚会,一起说些私密的事情,如此而已。那种密切关系没有延续多长时间。”
维克托说,如果某天旅游者在这里出现,诸位不要觉得惊讶。
她上了车,握着方向盘,两眼看着前方。
如今,人们已经不再谈及得克萨斯州公路杀手,听不到这个名字了。这个名字曾经在空气中飘荡,时常被人提到,反复出现在广播频道中,在车流如织的高速公路上引起一阵兴奋。开枪射击的事情看来停止了,这个名字也不再出现了。可是,我有时候不禁想到他,很想知道他是否仍然在公路上的什么地方,一边开车,一边观察,根本没有偃旗息鼓,只是在等待时机。
“那样子像她吗?”
他把我们拉到不远处的一个地堡群。那里聚集了四十多人,有头戴饰带镶缀的帽子的将军,有从事铀投机买卖的商人,还有来自德国联邦银行一男一女。我们与他们一一见面,其中有许多脑满肠肥的官僚,模样非常相似。其他人包括企业家、核弹设计人员、派到这里监控试验的官方代表。这里的人全都佩戴用来测量辐射的标识。我和维克托一起,走进一个接待室。那里的桌子上摆放着汤碗和盘子,饭菜丰盛,热气腾腾。我见到了柴卡公司的经理们以及来自几个独联体国家的高级官员。整个房间里充满明显的期待气氛。头戴圆形帽子、肤色黝黑的年轻男子端来装着冰块的汤碗,上面是一杯杯加了胡椒的伏特加酒。我和一名为多面体工作的资深军人交谈,得知他是研究武器的科学家,正在这里寻找工作机会。一个俄罗斯人给围在身边的几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讲笑话。我站在他们附近,隐约听到快手冈萨雷斯这几个字,心里一惊。我环顾四周,寻找布赖恩的身影,希望他在这里,听一听那个俄罗斯人的笑话。俄罗斯人穿着军装,一根中指指向天空,面孔涨红,把情节推向了高潮。他说话时抬头望着高举的中指,绘声绘www.99lib.net色地处理笑话的点睛之处。他用俄语讲述之后,又给我重复一遍——当然,这么多年之后,许多俄罗斯人已经会讲英语了。他身边的几个男人有的点头,有的笑得前仰后合,破裂音从他们宽厚的下颚中直冲出来。
鱼子酱装在经过冰冻的小碗里,色香诱人。这里有地质学家、对策论专家、能量专家,还有一名已经签订了写书合同的记者。我还看见了废料贸易商、风险投资人,看见了饺子形馅饼和烤好的羊肉串。维克托说,可以用来制造核武器的钚材料常常流出这个行业,这里有寻求竞价机会的军火商人,希望分一杯羹。
为什么她希望他遭受痛苦呢?在灵墙地区,他是一种正面力量,开展报废车辆收集业务,在一定程度上以利他主义的方式加以利用。此外,他还教会这一帮流浪孩子绘画,其中有的是被人抛弃的,有的是离家出走的,还有的一两个是未婚怀孕的。他让这些孩子有了责任感,知道了自己的价值。难道他没有做这些事情?难道他没有帮助两位修女,给饥饿的人分发食物?
当然,他们也从侧面偷偷看了看她。
我看见我们在黑暗中猛冲。
布赖恩认为,我是自行完善的灵魂。也许是吧。不过,我也生活在一种宁静的状态中,与他可能视为现实的东西分隔开来,例如,住房、工作和可以信赖的现实。我发现他和玛丽安两人偷情的事情之后,心里有一种冷淡的投降感。他们两人的名字放在一起很和谐,年龄也相仿。我如释重负,从假丈夫、父亲和企业高管的角色中解放出来。我干的那份工作也是一种假肢。我听说他们两人婚外恋,是否有短暂的解脱感,觉得重新找到了自我?我看着他熟睡的样子,不禁想到照着那张娃娃脸猛击十下该有多爽!然而,那一瞬间我又想到,如果放弃这种做法,让他们去面对两桩婚姻产生的这么多孩子,面对孩子,打理两栋住房的负担,承受两个家庭的所有汽车的费用,我也同样觉得很爽。如果他喜欢,他可以拥有两个妻子。我仅仅填写必要的表格;除此之外,我并不拥有这些东西。
“我觉得你这样说是看不起你喜欢的人。”埃德加轻言细语地说。
天气不太寒冷时,她在房顶上睡觉,他就是在那里看见她的。那幢大楼四层高,上面盖着木板,防火楼梯完整无缺。他不定期出入灵墙地区,属于侧身而行那种类型,不喜欢被人看见。当时,他在楼上徘徊,陷入沉思。当你在电脑上进行名字搜索,屏幕上显示“正在搜索”这四个字。他发现熟睡之中的她,觉得心中一热,有了恣肆放纵的冲动,觉得需要采取行动,让她付出代价。他扑到她的身上,她挣扎着,但是没有叫喊。他挥拳猛击,重重地打击她的脑袋。桀骜不驯的婊子挨打了。他动手搬动她,想让她匍匐在地,以便从后面插进去。她反抗着,低声叫喊,这让他更加亢奋,仿佛在说,你以为自己是什么货色呀?屏幕上显示“正在搜索”这四个字。无论她是否反抗,他都要揍她。他出手时把视线转开,侧身进攻。没有对视,来事的女人。他上次见到的女人是他母亲。接着,他硬插进去,精液喷射,然后给了她最后一击,气喘吁吁咒骂一声,婊子。他把她拉起来,放在露台上,让她的身体倾斜,坠落下去。你去死吧,婊子。后来,他转过身体,继续夜晚的沉思。屏幕上显示“正在搜索”这四个字。
我们把报纸集中起来,但是不用打捆——打捆总是一种诱惑。
然而,她把那个图像保留在心底,记住了灯光照射广告牌时出现的那个转瞬即逝的面孔。它既是圣洁双胞胎中的一个,也是她的女儿。她回想起当时闻到的喷气式飞机燃油的气味,那是她的生命历程中燃起的香火。烧过的雪松树脂是当时留下的媒质,让那一刻完整地驻留在她的记忆之中。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其中包括灵魂之中的狂喜,无法言喻的密切关系,内心信仰构成的伙伴关系。
“你当然知道,你知道,你看见了她。”
“什么意思?”
他对着我,咧开嘴巴笑了。
伊斯梅尔说:“我计划很快上网,两位修女给我收集的废品汽车做广告。就像现在人们常说的,实现全球销售,把废铁卖给希望建设军事工业的被蹂躏的国家。”
埃德加首先感觉到火车这两个字,然后才看到飞驰而来那个物体。尽管没有人说出这两个字,它们却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这就是一群人把事物引入个体意识的方式。后来她看见,一辆普普通通的通勤列车,车身银蓝两色,没有涂鸦,慢慢驶向那座可以开合的吊桥。列车的前灯扫过广告牌,她听到人群发出了声音,一阵喘息转而变为抽泣和呻吟。那种哭泣难以名状,带着痛苦,让人情绪高涨。那是一种脱口而出的叫声,携带着毫无疑问的相信口气。刚才,列车的前灯划过广告牌上最模糊的部分时,薄雾弥漫的湖面上冒出一个面孔,那个被害姑娘的面孔。十来个女人抱头痛哭,抽泣不已,一个精灵,一阵神灵之风穿过人群。
Nostra aetate(我们的时代),罗马教皇如是说。我们的时代。
“美国呢?”他问。
这时,我发现他醒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伊斯梅尔。你们必须查清这是谁干的。”
我们在后面那个房间里,就是母亲生前住的那个房间里,做了书架。你知道,收拾书籍,不断整理,时间过得有多快。你想尽各种方式摆放图书,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你站在房间里,看着自己弄的东西。
“高于这个数字。对啦,必须以某种方式让它们全部消失。”
我们看见一辆锈迹斑斑的坦克,炮塔上露出黄色的痕迹。有些道路突然着终结,沥青路面上荒草丛生。
“这一点显而易见。”他说。
后来,我们看到了那个独眼畸胎。那只眼睛长在额头中间,两只耳朵在下巴上,根本没有嘴巴。布赖恩也不见踪影。我们后来在外面看到他。他站在出租车旁边,目光透过工厂排放的烟雾,投向在大草原边绵延起伏的山丘。不过,我们没有搭乘出租车去酒店取行李,然后直奔机场。维克托要司机到位于城郊的辐射病诊所去。我们(布赖恩和我)心里依然想着那些泡菜罐子,虽然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公开抱怨,但是带着一种不快的情绪去了那里。
有的房间的墙面上挂着壁毯。老人头戴无檐便帽,坐在破烂不堪的过道里,一动不动。
“只有一次,我发誓。把我吓坏了。”
他伸出手,从我的盘子里抓了一把东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看着他。他一直低着头,不时把手伸进我的盘子,嘴里不停咀嚼。我让他这样做。
“埃斯梅拉尔达在湖面上。”
固定,紧密吻合,合为一体。
他说:“他们想到了原子弹,写下公式。他们看到有可能制造出来,于是就造了出来,在美国的沙漠里进行试验。他们把原子弹扔到日本。不过,一旦他们开始时有了设想,一切都变成了现实。”他说:“你能相信的任何东西都可能是真实的。”
埃德加觉得,自己的关节疼痛难忍。她老迈的躯体深处常常处于痛苦之中,疼痛出现在关节部位,那种强烈的刺痛出现在两块骨头的连接位置上。
“我们已经安排好了。”
“在凤凰城,我们公司的人,”我告诉他,“对你们的营运资金的规模有所担心。维克托,我们所说的这种安全设备用来运输高度敏感材料,可能耗资巨大,是一个不小的数字。”
在一个涂抹了黄色油漆——那黄色像是遭到污染后留下的痕迹——的摄像地堡附近,有几个用推土机构筑的土墩。那个地方完全冻结,样子怪怪的。即便我们注意到了细节,它也是我们健忘特征的一个样本。我们看到远方出现了民居的踪影。司机告诉我们,试验所用的那些住房被冲击波吹离地基时,当时里面还有人——人体模特。摆放在架子上的东西原封不动,与四十年前一模一样,全是美国名牌货。
我在颠簸中摇晃着身体,对着他大声说:“哈萨克斯坦实验场。”
我们互相了解私密的东西,了解对方的童年经历,了解对方度过的艰难岁月。除此之外,我们还捕捉到另外一种东西,转到一种不同的方向,不是回顾,而是瞻望,把握将我们与某种预示联系起来的东西。我认为,我发现玛丽安迷失在墙上和书架上的物品之中。在我们收集和拥有的物品中,在那些家庭用具中,存在着某种忧郁的特质。在用具这个词中,也存在着某种特质。壁龛里的亮漆箱子呼吸着一种悲伤,那些墙饰、艺术品、贵重物品也是如此。我感觉到一种孤独,一种失落。如果某件物品比较罕见,这种感觉尤为强烈,尤为奇特。日落之后的一小时时间里,周围一片寂静,让人思绪万千。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对,究竟在什么地方?”
我俩到了莫斯科的谢列梅捷沃机场,当然驾驶员索要美元。我叫醒布赖恩,我们一起进入航站楼,设法找到贸易公司的那个人。他告诉我们,我们弄错了机场,所以没有什么可着急的。
这次爆炸的力量足使地球上所有的人在其巨大的闪光中变成骷髅——白骨,白骨,洗衣的女人们这样唱道。修女开始感觉到许多阴影从中心事件的恐惧中蔓延开来。感受到那些互相交叉的系统如何协助将我们分开,让我们内心的话语变得含糊、空虚、顺从、软弱,让我们任人摆布,甘受征服——容易退却,信仰摇摆。
互动的桑娅姑娘
她看了埃德加一眼,然后挂上挡。
除了她之外,其余的人都在看电视。她看着伊斯梅尔:他的脸色并不发白,体重没有减轻,没有病变,没有其他可见症状。他笑容灿烂,露出忽视口腔卫生造成的参差不齐的牙齿。
埃德加觉得自己浑身一震,心里欣喜不已,默念奉告祈祷。她伸出双臂,拥抱格雷斯修女,接着猛地脱去手套,与格雷斯握手,然后与那些仰望天空、身体肥胖的女人们握手。女人们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即兴杜撰的词语从嘴里冒出来,全是精神恍惚的呓语。她们咿咿呀呀地唱着,恰如精神错乱的人在胡言乱语。埃德加伸出双拳,照着一个男子的胸口重击,发出砰砰的声音。她看见伊斯梅尔,上前和他拥抱。她两眼盯着他,靠近他的脸庞,把他搂进自己怀里,用洗过的披风罩住他。周围的一切让她兴奋,既有悲伤和迷失,也有无比的荣耀。一位年迈的母亲面带怜悯,神情凄凉。痛惜发自内心深处,形成了一种力量,将她和那些互相握手的人,与那些感到哀痛的人,与站在车流之中、深感敬畏的人融为一体。在那一瞬间,她处于不可名状的境地,迷失在个人历史的细节之中,宛如一个以液态形式出现的空洞事实,渐渐汇入人群之中。
我想到,这个国家的领袖们曾经梦想巨大的陆地帝国。他们调动军队,吞并他国,扩张地盘。全副武装的部队驾驶着重型卡车穿越平原,强行推广语言和欲望,留下了大屠杀形成的乱葬冈。他们希望在那些领土上延伸自己的影子。
“你确定吗?”
不过,埃德加离开了。她戴上乳胶手套,披上厚实的披风,向门口走去,打算先搭公共汽车,然后再转地铁。格雷斯不能让她独自一人到那里去,于是快步走到厢式货车前。格雷斯戴着牙套,这东西她从来不在公共场合使用。她俩驱车经过灵墙,进入空无一人的黑暗街道。厢式货车坏了,发出低沉的响声。两人步行走过最后十一个街区。格雷斯一手拿着榔头,一手握着移动电话。
她深感绝望,不停祈祷。
到这里来就诊的病人患有畸形病、白血病、甲状腺癌、免疫系统失调症。那些医生认识维克托,允许我们四处游荡。维克托与病人和护士交谈,并且告诉我们,那里还有未知疾病患者。稀奇古怪的名称人们要么根本不知道,要么过去不知道。例如,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辐射这个词语是禁止使用的。在核试验场地附近的医院里,人们不能提到辐射这两个字。医生们只有在家里才能使用这个名称,给妻子、丈夫或者朋友说,不过在医院里不能说。附近的村民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个名称,更别说使用它了。
她仔细观察他,看一看他有无身体功能障碍的早期迹象。接着,她偷偷地望了一眼窗外,希望捕捉到那个稍纵即逝的姑娘的行踪。从这个窗口,埃德加修女多次看到她一闪而过的身影,几乎每次都在奔跑。奔跑是她的动作,既可展示优美,又是为了安全,体现了她带着旋律的希望。她如同某种精灵,在世间悄然划过,稍纵即逝,是一种净化行为,不乏特殊价值。
“我们应该到哪里去呢,维克托?”
“你们去机场吧?”他问。
“不,不,不,不。”
和平。
自行车上的孩子俯着身子,喘着粗气,图像短暂晃动。后来,那个播音员的圆脸蛋重新出现,屏幕下方冒出了价格显示条。伊斯梅尔站在那里,哈哈大笑起来。他喜欢看那些表示公司的字母组合,喜欢表示购买和出售股票的语言。它们代表的规模庞大的企业实体拥有喷气式飞机、大片土地和大量油轮。伊斯梅尔开始动手,把孩子们从没有垫子的沙发上一个一个拉起来,推到房间门口。别的孩子和那两个声称带着神赐力量的人一起,不停地催促华诺继续猛踩踏板。
“我得到那里去。”
现在,我清楚知道,我完全确定,我的好友布赖恩和玛丽安——他们两个的名字听起来非常合适——狼狈为奸,联手背叛了我。我对喷气式飞机抱有狂热;与之类似,我非常喜欢我们现在面临的境况。我深受时差影响,身心疲惫,这时了解了真相,让我觉得头晕目眩,深陷于一个朋友的虚情假意发出的恶臭中。我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含沙射影,巧妙地旁敲侧击。现在,我知道了全部实情。我们两个都在这架飞机上,他身陷我们两人之间这样的闲聊中,已经无处可逃。
那些内部摆设让人啧啧称奇。更为奇怪的是,看见这一场景,一种思乡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在靠近蒙古的这个茫茫荒野里,在依然矗立的房子里,货架上摆放着许多几乎已经消失的美国产品,全都完好无损,例如,老荷兰牌洁面乳、怀特牌润发液、依培纳牌牙膏、奥克多牌洗衣剂、蔡斯桑伯恩牌咖啡。有谁记得我们那时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她们站在那里,继续等候。这次仅仅过了八九分钟,另外一辆火车驶过了。埃德加缓缓往前挪动,用肘挤开人群。人们见到这个情景,纷纷把路让开:一位修女披着面纱,身穿修女服,披着深色斗篷。跟在她身后的伙伴面容羞怯,穿着陈旧的衣服,头上裹着头巾,手里高高举着移动电话。
他埋着脑袋,不时伸手抓食物,嘴里不停咀嚼。我叫他到水槽边去,用水洗一洗脸。无论有没有原子弹,外面的那帮人真乏味。我们端着食物,返回接待室。客人们已经四下散开,分成了几拨,有的喝咖啡,有的喝茶,有的端着白兰地。站着的人端着甜食盘子,放在下巴下,小心翼翼地享用。
我们钻进后面的车厢,布赖恩躺在一张快要塌陷的轮床上,很快睡着了。大约二十分钟之后,我看见救护车后门的玻璃上有一个脱衣舞俱乐部的大广告牌。
她们又等了一趟火车。
他把我们带到一个地方,他管它叫畸胎博物馆九*九*藏*书*网。那个地方隶属于医学研究所,低矮的房间里摆满装有胎儿的展柜。我注意到,还未踏进博物馆,布赖恩便开始回避,一个劲儿地往后退。维克托显然希望加深这次经历给人带来的印象。有的胎儿保存在装亨氏牌泡菜的罐子里,其中有一件标本是双头胎儿。一个胎儿的脑袋是身体的两倍,一个大小正常的脑袋长错了地方,出现的右侧肩膀上。
“她给我说了。”
“这些东西是给穷人看的,让穷人去面对,判断,理解。我们必须从穷人的角度理解这样的东西。穷人需要有憧憬,对吧?”
她发动汽车。
“现在,你们有了自己的资本主义工具。对吧,维克托?”
我注意到,他眼睛偷偷一亮,以便捕捉我的目光。我们目光相遇的那一刹那转瞬即逝,向我显示了他拥有的高人一等的社会地位。
“对,对,对,对。我们拥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他说专业知识这个词语时,带着某种辩护口气,似乎总结了迄今为止一直让他觉得难堪的所有不足之处。“我们拥有的卢布数量,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可以说非常巨大。两位没有看到《金融时报》上的那篇文章?我给你们寄一份吧。”
然而他说,既不是音乐,也不是乐队和他们的外部装饰。我觉得我明白他的意思。让他觉得害怕的是被替代和被再定义的感觉。什么样的随机安排让这样的俱乐部坐落在一个新写字楼的第四十二层呢?在这幢大楼里,到处都是中介公司、软件公司、进口公司、外国银行。各种公司雇用的私人保镖在走廊里巡逻,有时候互相射击。在这个酒馆里,临近桌前的那个男人长着一个大秃头,小眼睛,尖下巴,这时终于转过头来。显然,他是一名专业人员,模样酷似列宁。
“新闻就这样闹得沸沸扬扬的,既不需要电视报道,也不需要报纸报道。它存在于人们的感知当中,是人们杜撰出来的东西,足以让人觉得真有其事。这是不用传媒的新闻。”
“责怪谁呢?”
他说:“干什么呀?”
你可以看一会儿窗外,小孩子们的闹声吸引了你的注意,他们正在邻居院子里玩一种自编的游戏,好像是个踢球游戏,他们用你的声音说话,或是在茂盛的草地上背人赛跑,实质上你听到的是你的声音,在闪耀的玻璃一样的天空下,接着,你视线转到屋内的陈设,脱离了屏幕,脱离了网络,木质桌面的清晰纹理在灯下容光焕发,事物饱含经历的进程,它们要被注意或吃掉的诉求,午餐盘里的苹果核正变成深褐色,无心一瞥中蕴含的密实的经验尺度,修道士蜡烛的光映照在电话机的斜面上,罗马数字标示的钟点,蜡烛的光滑表面,棉线灯芯蜷曲起来,马克杯带缺口的边缘,杯中装着黄铅笔,铅笔倾斜得很夸张,最质朴的表面下包含的多层面的生活,切下的黄油在面包碎屑上融化,铅笔的黄色有多么黄,你开始想象屏幕上的这个词变为现实世界中的东西,将它的全部意义,将它平静满足的意味以某种方式带到外面的街道上,它的劝人和解的低语,这个词语向外扩展着,协议或条约的语调,心平气和的语调,抚平心绪的静默的意味,招呼和告别的语调,这个词语带着沐浴在正午阳光下的物体的热度,带着无法抗拒的雄辩,然而它仅是索然无味的屏幕上的一串脉冲,它能做的仅是让你沉思——这个词语把一种渴望传遍这座城市阴冷的漫铺街区,向外飘过梦中的小河和果园,传到那荒凉的群山。
我把自己的想法解释给布赖恩·格拉斯克听。他坐在机舱的另外一侧,正对着我。我们坐在平行的板凳上,就像等候达到降落区的跳伞员。
人们来到这里,有的六七个人挤在一辆车里,有的人让车偏斜,停在高高的路肩上,有的人把车停在工厂附近的小街上。他们穿过高速公路,穿过坑坑洼洼的大道,进入拥挤不堪的钢筋水泥交通安全岛。他们冒着凛冽的寒风,注目凝望。车流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呼啸而过,黑暗中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不时有火车从北郊的住宅区驶来,进入充斥着金钱和贪婪的曼哈顿。那个广告牌高高地架在河岸上,目的是吸引火车上睡眼惺忪的上班族的目光。
“没问题。”我冲着布赖恩大声叫喊。
“加盟柴卡公司以前,你做什么工作?”
那些食物暂时让我觉得开心。我食欲很大,吃下自己能够拿到的任何东西,包括肉、鱼、蛋。瓶子里的伏特加看上去很诱人,透明的深红色,让人心旷神怡,掩盖了它的辛辣味道。我肠胃里填满蛋白质,几乎酒足饭饱,觉得神清气爽,心满意足。我看见维克托和那个负责核武器的高官搭讪,在这帮大人物中略显受到冷落。他需要适应这样的环境:在这里,交易已经摆脱了黑市投机的阴影,形成一种由掠夺和腐败构成的完全公开的经济活动。我不确定他是否能够忘记他必须忘记的一切,以便成为在这样的场合中游刃有余的竞争伙伴。
他们坐在矿井里的木凳上,呼吸着含有氡辐射的空气,两腿浸泡在含有放射性氡的水里。他们三五成群,一起祈祷,喊叫,唱着激动人心的赞美诗。也许,他们唱的仅仅是平常的歌曲,无足轻重的跟唱歌曲,人们挂在嘴边的那种歌曲。
天主,求你把你的慈悲注入我们的心中。
“时机就是你说她如实坦白的时候。”
“这是低俗小报,这是小报刊登的最糟糕的迷信东西,非常糟糕。完全,完全什么呀?完全放弃,你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吗?保持清醒头脑吧,不要放弃你自己的良好感觉。”
“俄国人。哈萨克人认为,我们试图谋杀这里的人。红军在进行试验之前,并不总是通知这里的村民撤离。人们看到原子弹爆炸的闪光,接着看到巨大的云朵升上天空。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红军试验了氢弹,你知道的,爆炸当量非常巨大。他们把一百个村民留在了现场,以便了解氢弹爆炸对人造成的影响。”
每个人出现在每个地方。我们的儿子杰夫喜欢这样说。他仍然住在家里,说话时带着青少年特有的那种腼腆,几乎把他所说的一切全都变为一种捉摸不定的东西,暗示他保守的某种秘密。
那些飞机从南面山麓中飞出来,在薄雾中闪着银光,排着长队,准备降落。我看见,道路尽头矗立着垃圾处理设备的漏空钢桁架结构。我把汽车停在沿斜坡建造的花园下面,那里的浅色墙头上爬满九重葛花的藤蔓。孙女桑尼和我在一起,她快满六岁了。我俩站在宽敞的废物回收棚的狭窄通道里,观看机器运行的情况。废旧铁皮、纸张、塑料、聚苯乙烯泡沫塑料,这些东西顺着传送带下去。这里每天处理四百吨,各种各样的垃圾被分类,压缩,打捆,最后成块状,方方正正的。这些产品用铁丝打捆,堆放起来,随时可以销售。桑尼和其他孩子一样,喜欢这个地方。他们在父母或者老师的带领下,站在狭窄的通道里,参观陈列的东西。明亮的光线从房顶天窗射下来,照在地上,照在高耸的机器上,反射出神秘的亮光。也许,我们对废物,对我们使用和抛弃的东西怀着一种尊崇之情。它们带着一种美妙的沧桑感,重新回到我们身边。在窗外,广袤的沙漠景色与无边天际连成一片。现在,公路对面的垃圾填埋场到达容量,已经关闭了,带着甲基的废气从泥土堆中不停地冒出来,飘飘荡荡,慢慢上升,给这份工作增添了神圣氛围。袅袅烟雾在沙漠废墟中闪闪发光,这场景就像一个寓言,讲述着某个幽灵文明的故事。孩子们喜欢这些机器——压捆机、送料斗,还有一台接着一台的输送机。父母们了望窗户,透过带着甲烷的薄雾,看见飞机从山麓中出来,排成编队。在棚子外面,卡车排成两行,运来没有分类的垃圾——人们在生活中丢弃的肮脏东西。大量经过压捆的块状新产品被装上汽车,送往各地,以便重新利用,其中包括新闻纸和铁皮。我们带着更加愉快的心情,离开那个地方。
“那家酒馆很有趣,”他告诉维克托,“列宁在那里。”
究竟是网络空间存在于世界之中,还是相反?究竟谁包含了谁?你当如何确定?
“你觉得我管理着这里,是吗?”
我大声问:“我们往哪里飞,维克托?”
她和那个侏儒女孩一样,穿着同样的广告衫。维克托说,这广告衫是进口策略出了问题带来的结果。当地的一个商人购买了一万件T恤衫,可是当时不知道它们是在欧洲举行的一次同性恋节日的剩余品。维克托说,在这个地方,伊斯兰教日益强大,竟然把这些T恤衫弄了进来,太疯狂了。
“在美国城市中,有许多像你这样的人,俄罗斯人,还有乌克兰人。你知道他们干什么工作吗?”
开车的人告诉我们,这里人把核爆炸实验场称作多面体。他还说了其他一些情况,但是维克托并没有一一翻译出来。
后来,有关埃斯梅拉尔达的种种说法不胫而走,从一个街区传到另外一个街区,传入教堂,传入小型自动售货商店。也许,有的版本稍加篡改,有的细节被人误读,不过从根本上讲并无多大扭曲。显然,人们所说的是同一件事情。有的人去看了现场,把自己见到的情况告诉别人,形成的期望慢慢增加,相关的话题超越自身的界限。
这并不是信仰缺失的问题,还有另外一种信仰,一种第二力量,令人疑惑不定,采取怀疑态度。这种信念从我们在夜里感到恐惧的东西中获得力量。她感到她自己正渐渐屈服于这样的信念。
信息高速公路上的裸体艳舞
“从哪里到这里?”
我看着布赖恩,这比睡觉强一些。在观察结束以前,我不想睡觉。我一直和这个人一起旅行,从亚利桑那州到俄罗斯,座位紧挨着,穿过所有那些时区。我们两人翻阅同样的杂志,交换装在塑料纸封口的小盒子里的食品。我的甜食是他的萝卜,我可以吃,他不行。从亚利桑那州空港一直到莫斯科谢列梅捷沃机场,在这么多小时的时间里,我们飞过海洋,飞越田野,看到下面的房舍和生命。也许,正是座位相邻这个原因使我希望,在与他发生正面对抗之前,最好等待一阵。谴责坐在自己身边的人,这显得太不合适。我希望在某处的一个舒适惬意的房间里,安安静静地向他摊牌。
埃斯梅拉尔达·洛佩斯
他说,许多年以来,人们一直在思考关于武器的问题,但是从来没有想到在黑暗中不断增加的副产品。
“他们看的可能是她。”
我看见,我们乘坐的飞机正在穿过风雨。
他们在芝加哥的期货交易所里买卖垃圾,在达拉斯制造合成排泄物。你可以把睾丸卖给一家俄罗斯公司。他们会付给你四千美元,然后用外科手术方式把它取下来,捣成糊状,提取活力物质。然后,他们推销这种黏糊糊的东西,把它作为具有修复作用的美容乳液,赚到的利润让人咂舌。
两人到了那里,发现代表埃斯梅拉尔达的天使图案已经绘制完毕。那位天使长着翅膀,身穿粉红色无领长袖宽松式运动衫,浅绿色裤子,脚下是白色耐克牌乔丹系列鞋子,标识图案非常抢眼。埃斯梅拉尔达生前喜欢奔跑,他们送给她这双适合跑步的鞋子。小华诺身上系着从房顶上垂落下来绳子,还在空中悬荡,绳子的一端连接在那台用来装卸废旧汽车的手动式升降机上。伊斯梅尔和其他的人站在露台上,探出身体,向华诺大声说着正确的拼写。华诺时而远离墙面,时而靠近墙面,俯身喷涂标志着逝去的狂野涂鸦风格时代的连体字母。
格雷斯说:“现在怎么办?”
“我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东西。”
维克托走过来,指着经过清理的区域中的一个角落。粗实的缆线从摆放在发白地面上的几台仪器中延伸出来,弯弯曲曲,一直通向那里。维克托说,这就是爆心投影点。我们站在那里,在大风中点头。
“天哪,我正在做梦。我梦见了什么呢?”
“你这样说不公平。”
埃斯梅拉尔达。
维克托·马尔采夫说:“没错,国家在幅员上收缩了,变小了,不过我觉得乱葬冈仍然存在。”
布赖恩坐在我身边,这时已经睡着了。
“我的岁数比教皇还大。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活到超过教皇的岁数。我觉得,我得看一看这东西。”
先是一道晨光,一片壮丽的黎明之荣光充满了彩色显示器。试验过的每次热核爆炸,每次爆炸搜集到的所有数据,代号、威力、试验场地,埃尼威托克岛、罗布泊、新地岛,地名暗示出的远方居民的陌生性和他性,穆鲁路、哈萨克斯坦、西伯利亚,以及异常清晰的环状结构,发射系统和运载系统,方程、图表和截面图,一次点击或敲击后进行的一次又一次爆炸,“Bravo”,“罗密欧”,“温室犬”——而修女其实就在其中。
三周之后,埃德加坐在厢式货车里,看见自己的搭档从修道院的红砖建筑里出来。格雷斯迈开短腿,挪动身体,仿佛在地上滚动。她缓缓移动到汽车前,拉开驾驶员那一侧的车门,把脸转向一侧。
她们两人开车向南,穿过当地街道,看见经济公寓在晨曦中冒出缕缕炊烟。埃德加是否觉得这样事情将会发生呢?是的,她内心深处最近有一种预感,觉得格雷斯非常愤怒,非常痛苦。过去几天里,格雷斯靠近埃斯梅拉尔达,从远处和她说话,曾经把一个装有食品和衣物的袋子扔向她站立的那个美洲商陆花丛中。一路上,两人默默无言,年长的修女心里默念着巴尔的摩教义问答中的问题和答案。这样的练习拥有力量,是一种可以持久的祈祷形式,存在于与她相伴的声音之中。在数十年里,孩子们用这样的声音回答她的问题,音节清晰,仿佛从排箫中发出,是她生活中的明快音乐。问题和回答。人的心灵可能设计出比它们更加深刻的对话吗?她伸出一只手,放在格雷斯握着的方向盘上,看着仪表板上的电子钟跳了一格。是谁造就了我们?上帝造就了我们。那些目光清澈的孩子们笃信这一点。上帝是谁?上帝是至高无上的神灵,造出了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埃德加觉得浑身无力,自己的胳膊沉甸甸的,心里一直默念到第十二课。这时,那些国民住宅出现在远处的天际,上层窗户是白色的,下面是破旧石头堆砌的深色的宽大墙面。
他说:“给你说一件有趣的事情吧。在乌克兰,有一个女人声称她是第二个耶稣,将被自己的门徒钉在十字架上,然后从死亡中复活。她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门徒有一万五千人。你不相信?他们全是受过教育的人,看上去很正常。我不知道,在共产主义倒台之后,这是?”
在天国里安息
“那地方非常重要,地图上没有标出来。在塞米巴拉金斯克附近,地图上一片空白。没问题,有人在那里接我们。”
“你是说我们公司?”
他把目光转向一侧。
在网上,杰夫是看帖不回的潜水者,访问各式网站,但是并不发帖。他收集信息,增添组件和功能,坐拥数量不断增加的可以匹配的硬件。真正的奇迹是互联网,每个人同时出现在每个地方。他就是他们之中的一员,看不见的一员。
自行车上的孩子用尽全力,快速踩着踏板,身体几乎从座位上蹦起来,然而屏幕上依然是不断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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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数字。电子板块微涨,运输板块下跌,工业板块的股票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后来,我们看到过去试验——地面爆炸——留下的痕迹。那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氛围,一种令人不安的东西,让我难以确定。我们看到了一座铁路桥梁的残余,烧焦的棕色金属架子搭在钢筋水泥桥墩上,恰似一件雕塑作品。它带着一份沉重,带着古老秘密出现问题之后留下的精神,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价值。我们还看到一座矮塔的灰色基础,塔身已在数十年之前的爆炸中被毁,只剩下这半截裂痕累累的水泥结构。它的顶部距离残梗遍布的地面只有七英尺,金属横梁突出,好像尚未摆脱爆炸留下的影响,给人奇怪的感觉。经过日晒雨淋的柱子,暴露在大风之中的工字钢,这些都是人们制造和修建的东西。每个遭到辐射的物体都让人觉得内疚,让人想到出现问题的试验计划。
第一次击键
“你相信这个说法吗?”
“我得走了。”埃德加说。
那两位修女一直在寻找她。
维克托把手伸进旅行袋,掏出一瓶芝华士。我模仿政客的做法,鼓掌表示欢迎。他到驾驶舱去,想找几个杯子,可是他们要么没有,要么不愿出借。我在自己的旅行袋找了找,发现一瓶漱口水。我取下盖子,颠簸前行,穿过机舱,摇晃着手上那个表面有沟槽的塑料瓶子。维克托往盖子里倒了一些威士忌,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格雷斯修女——年轻的那位——决定进行跟踪,希望抓到那个女孩,要么交给救济机构,要么送进位于布朗克斯区中心的那所女修道院。这样,就可以给她体检,让她吃饱,送她上学。
“我坐在这里想,我去杀谁?”
“我不知道。那是一个影子。”
他们说,L. S. /M. F. T. 这几个字母的意思是,好彩表示精美烟草。好彩,用他们的话来说,“是经过烘烤的”。
“到处都是生病的人,我告诉你吧,”维克托说,“他们责怪我们,说这是精心策划的。哈萨克人相信这个说法。”
某些东西在消退,减弱。国家解体,装配线缩短,与其他国家的装配线互相影响。这就是欲望看来要求的东西。一种生产方式迎合文化需求和个人需求,而不是迎合带有巨大统一性的冷战意识形态。系统自称与之相伴,变得更有柔韧性,利用更多资源,对刚性范畴的依赖越来越小。可是,即使欲望倾向于专门化,变得顺滑,私密,汇合起来的市场力量却形成一种实时资本。这种资本以光速运行,划过地平线,形成某种更深层的同一性,刨除带有特殊性的个别事物,给一切事物带来影响,从建筑到休闲时间,一直到人们吃饭、睡觉和做梦的方式。
姊妹和兄弟。这是网络空间的幻想,是理解另一面的方式,是消解差异的方法,消解那些与其说关乎性别,不如说关乎差异本身的差异,一切争议、一切冲突均经由编程而消解。
在阴云密布的天际下,他蜷缩成一团,耳朵耷拉,脑袋偏斜。天空中出现了两种颜色,露出一道对角线。一侧是单调的蓝色,淡淡的、没有层次的蓝色,就像长有羽冠的松鸦脑袋;另一侧是黄色的,那种黄色并不均匀,一大片令人心碎的黄色,带着些许烟雾斑点,一直延伸到东边。肘部以下的袖子打着结的孩子们依次倒下。
埃德加曾经在乎,不过今天变了,也许将来也不会在乎了。她浑身瘫软,若有所失。那种巨大的恐惧已经不复存在,笼罩心灵的巨大阴影已被完全拆除——那个东西当初被人送上天空,是用公元前500年的一个调酒器上的希腊女神命名的。现在,所有的恐惧都出现在这个地方。附近的人行道上传来某种噪音,是一辆汽车发出的断断续续的轰鸣。有人夺去了你的孩子。古老的恐惧复活了。他们与撒旦对了话,他们将会偷走我的孩子,将会在我熟睡时闯进我家,挖出我的心脏。
这时,她驱车经过那些国民住宅,驶向满是涂鸦绘画的墙壁。
我说:“当初在制造原子弹时,布赖恩,据我所知,他们不得不以某种方式处理裂变物质,将一个部分与另外一个部分配对。这样,他们就能得到在整个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链式反应。一种设计将雄性成分装配到雌性成分之中。圆柱状物进入圆球中的一个通道,它们对它进行轰击。这个说法很能说明问题,实际上没有什么可以躲避的机会。阴茎和阴道到处都是。”
他说,我们并不挖掘,我们深埋它。也许,这样做并不够。所以,我们想到这个创意,把魔鬼消灭掉。他说罢,笑了起来。让武器和废物这两个历史的支流融合起来,我们通过核爆炸的方式,毁灭遭到污染的核废物。
我不用离开椅子,只需伸出一条腿,就能踢到那张小床的边缘。
他垂下眼帘,寻找一点同情。他在这里,又饿又渴,时差没有倒过来,不修边幅,在地下室里遭到打击,可以说成了囚徒。
火车。
布赖恩说,这个大门有点像国家公园的入口。
他们在达拉斯制造合成排泄物,形成一种模拟的大小便,以便测试尿布,测试其他具有保护作用的服装。那种合成物是一种干燥的混合物,用淀粉、纤维、凝胶和乙烯聚合物构成。你可以按照自己的需要加水稀释,通常呈棕色。
“你说穷人,圣人会在别的人面前显灵吗?圣人和天使会在银行总裁面前显灵吗?把胡萝卜吃完吧。”
在驶过的汽车灯光的映照下,可以看到数百人聚集在交通安全岛上。他们自己的汽车横七竖八地停放着,靠近疾驶而过的汽车,非常危险。两位修女快步穿过大道,挤上了交通安全岛。有人身体靠在一起,给她俩挪出了地方,让她们无拘无束地站稳。
布赖恩说:“如今,他们希望得到计算机芯片。”
我问:“有谁记得我们那时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就这个例子而言,”我说,“就我们的情况、我们的时代而言,我们排泄的东西反过来正在毁灭我们。”
“还有情报部门,以便保护我们的财产。”
“现在吗?现在说这件事情合适吗?就在这里?我们不可以找一个更合适的时间?”
“什么还在那里?”
“行了。行动最快的情人。”
然而她身处的是网络空间,而非天堂,她感觉系统在支配自己。因此她才如此不安。这里有一种在场,一种蕴涵的东西,某种广大而明亮的东西。她感觉到了网络妄想症。当然,还有病毒的持久威胁。修女完全明白病毒感染以及需要采取的防护措施。然而这种感染是不同的——它是一种光,一种有光泽的疾驰的力,似乎是从十亿个遥远的网络节点涌来。
“对不起,尼克。杀了我吧,我希望你下手。不过,我必须告诉你,我和她没有维持多长时间。而且,我还必须告诉你,我当初并不总是愿意——如果我不想在此挨打,我该怎么说呢?”
“两位修女,你们瞧瞧吧。”他说。
他看着我。我手里既没有雪茄烟,也没有喝伏特加。
“她给你说了海洛因的事情没有?”
埃德加既不知道她俩还要等待多长时间,也不知道究竟将会发生什么。货车在暮色中驶过,发出一阵轰响。她把目光转向人群,映入眼帘的是工薪族、商店店员,也许其中有流浪汉和非法居住者——不过,他们为数不多。后来她注意到,一群人站在前面,靠近交通安全岛的船头形状的顶端。他们是那批声称带着神赐力量的人,来自位于灵墙地区的那幢经济公寓顶楼。他们大多数穿着宽松式白色衣服,其中有身材臃肿的女人,还有头发蓬乱的干瘦男人。人们很有耐心,但是埃德加却没有,想到格雷斯刚才所说的一番话,觉得忐忑不安。飞机在黑暗中降落下来,飞向对面湖岸的机场,震耳欲聋的轰隆声音撕裂夜空。两位修女看见伊斯梅尔·穆尼奥斯站在三十码开外的地方,他的小组成员围在身边。在摇摆不定的光线下,伊斯梅尔模样恰似幽灵。埃德加看了格雷斯一眼,露出会意的神色。她俩站在那里,两眼望着那个广告牌,木然的目光落在橙汁上。二十分钟之后,人群出现了一阵唰唰的声音,仿佛是一阵风吹拂而过。人们把头转向北面,小孩们指着北面。埃德加踮起脚尖,看到他们所说的东西。
“我得走了。”
“不要顶嘴。”
她们又等了两趟火车。天空中出现了飞机降落的信号灯,一直有飞机冲向湖对岸的跑道,每一分半钟一架,轰鸣声重叠交替,噪音没有中断,空气中弥漫着燃油烟雾的气味。
我们先去掉麦片盒子上的蜡纸,然后把盒子摆到外面,让人收走。街道上一片黑暗,空无一人。我们把有色玻璃与无色玻璃分开。四周非常安静,那种寂静在日落一个小时之后出现。它带着地标性质,让人觉得古老,安然。院子里堆着垃圾,纸袋被整理平整。世界出现一种暂停,你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维克托问我,是否亲眼见过核爆炸的情形?没有。他说,非常有趣,武器反映了制造者的灵魂。苏联人总是希望更大的爆炸当量,更多的核弹库存。他们必须让自己相信,他们就是超级大国。发射重量。什么叫发射重量?我俩并不知道它的确切意思,不过都觉得它听起来像是抛投的体积,像是集体拥有的抛投意志。他们必须用数字、体积和质量来让自己获得信心。
“我听说你们公司拥有一支小型私人军队。”
“我在抽雪茄烟,喝白兰地,不要顶嘴。”
“禁止,没有禁止,我们的情况特殊,不在禁止之列。地方政府发布命令,封锁了试验场地,不过我们公司享有特权。必须进行实验性演示。钚废料大量产生,已经到了非常糟糕的程度。就全世界的情况而言,有谁在计算呢?也许高达一千二百公吨。”
埃德加修女在那个女孩身上看到了一种灵光四射的天恩,看到了摆脱灵墙地区无休无止的痛苦的希望。她甚至还看到了一种个人希望的源泉,觉得可以劝导这个女孩,逐步接受传统信仰。当一个灵魂在寒风中摇摆时,整个天堂都会震颤。埃德加觉得,必须把那个女孩从危险中拯救出来,把她带到教堂来,让她相信我主耶稣。
我们站在那里,观望了一阵,有的人简短地交谈几句,声音低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期待感。当然,没有看到腾空而起的云团,也没有听到震耳欲聋的响声。也许,试验场上扬起了一些尘土,也许那只是午后出现的雾霭。几个人伸手指着什么,说了几句。在场的人反应平淡,表现出一种没有说出的沮丧。过了一阵,我们返回地堡里面。
在那里,或说在这里,或在她所在的地方,既无空间,也无时间。只有连接。万物都被连接起来。人类的所有知识都汇集起来,被链接,被超链接,这个网站通向那个网站,这个事实关联那个事实,敲一下键盘,点一下鼠标,输一组密码——无边无际的世界,阿门。
埃德加仔细观察那个广告牌。假如表层下面没有格雷斯所说的广告,情况又会如何呢?为什么在那个橙汁广告下面还有另外一个广告呢?
“我什么都相信。”
“她向我如实坦白了。我们说了很长时间,断断续续,一共两天时间。她说了很多事情,和盘托出。后来,我上了公司的汽车,到了机场,和你见面。”
“老笑话。你没有听说过这个笑话?”
他们看见埃德加,伸手拥抱她,她没有拒绝。她的出现是一种具有证实作用的力量。这个角色所属的普世教会拥有圣礼,拥有秘密的银行账户,拥有数量巨大的艺术藏品。尽管如此,她选择了顺从神灵的道路,决心甘受贫穷,保持贞操。人们拥抱她,让她过去,她站在那帮声称带着神赐力量的人——那帮摇晃着身体传播福音的人——中间。这时,火车的前灯照射到广告牌上,她看见,在大量橙汁形成的彩虹下面,在小小的郊区湖泊上面,埃斯梅拉尔达的面孔出现了。似乎有人生活在那个图像之中,是一个充满活力的精灵。那个温馨的画面没有持续到一秒钟,没有持续到半秒钟,随之便再次被黑暗淹没。
她俩上了三楼,看见伊斯梅尔两手抱在胸前,嘴里叼着雪茄。格雷斯在房间里踱步,不知如何开口,询问她们希望救助的这个孩子遭遇的这件令人难以名状的事情。她来回走动,拳头紧握。他们听到一辆公共汽车在几个街区之外的地方发出一阵轰鸣。
“混蛋女人,完全不能信任她们。”
我飞到苏黎世和里斯本去,交流意见,提出建议。垃圾难以对付,这一危机见诸会议报告和报纸新闻,在现实中似乎没有发生。废弃材料越来越多,不断蔓延,令人触目惊心。然而,它在其他方面却是无法处理的东西。
在废物控制公司,我已经成为类似于荣誉退职经理的人物。我偶尔到办公室去,大部分时间用于旅行和演讲。我访问学院和研究机构,那些地方的人把我当作废物问题分析专家。我给他们讲与废物相关事情,例如,如何将废弃的军事基地变为垃圾填埋场,如何利用深藏在内华达州山区的地堡系统,如何让数以千计装有辐射废料的罐子在那里储藏万年。那里的乏燃料多达七万吨,谁也不知道是否会发生爆炸。然后,我和主人共进午餐。我飞往伦敦和苏黎世,冒着阴雨和冻雨,出席在那里举行的学术会议。
次日黄昏,广告牌上没有任何符号,在空间留下了一个大洞。人们赶到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想什么,看什么,相信什么。整个牌子上一片空白,只有招租两个字,下面是一个电话号码,字体很有品味。
玛丽安和我的关系现在更加密切,卿卿我我,超过以往任何时候——锯齿已经不再锋利。我们到土桑市去,看我们的女儿和孙女。我们重新装修了房子,不停地增添新书架。我们购买新地毯,把它们铺在原来的地毯上面。黄昏时,我们沿着排水渠道一边散步,一边聊着过去的趣闻轶事。
她说着伸手关闭车门,重新握着方向盘。
“那么,这次爆炸呢?”我问。“没有受到国际条约的禁止?”
他告诉我,公司的名称是他想出来的。Tchaika(柴卡)一词的意思是海鸥,它以富于诗意的方式表示这一事实:公司的基本生意是废物处理。他喜欢这样的情景:海鸥绕着货船飞行,等候从船头抛弃下来的物品,然后突然落在垃圾之上。再说了,这个名字不错,听起来比老鼠或者猪猡顺耳。
我看见,布赖恩睁开了眼睛。
观看的人逐渐减少,只剩下某些异常虔诚的人。他们在风雨中围成一团,已经被人遗忘了。这样的事情最终怎么收场呢?
“全都说了。”
“我不知道。”他说。
如今,他们希望——
“多长时间了,布赖恩?”
“我觉得,你得劳神费力,”她说,“才能达到正面看待问题的境界。你实现了这一点,本来就很不容易了,居然还有力气驾驶汽车!”
第二天晚上,一千人蜂拥而至,挤满了那个地方。人们把汽车停放在大道上,试图在交通安全岛上找到一个落脚之处。但是,大多数人不得不站在高速公路的慢车道上,小心翼翼,怯怯懦懦。一个女人被摩托车撞倒,在沥青路面上转了一圈。一辆汽车撞倒一个儿童,继续行驶,儿童被拖曳了一百码——距离总是一百码。小贩们沿着拥堵的车流,有的叫卖鲜花、软饮料和温暖的手套,有的叫卖带有埃斯梅拉尔达的覆膜照www.99lib.net片的祈祷卡,有的叫卖不停转动的纸制玩具风车。
埃德加觉得伊斯梅尔得了艾滋病,看上去应该脸色苍白,形容憔悴,非常虚弱。这是她的感觉,她常常感觉到可怕的东西。她站在那里,离他远远的,上下打量他。他穿着一件印着热带图案的衬衣,态度殷勤,不修边幅,络腮胡须凌乱不堪。今天,他设法在大楼里临时赶造一个发电装置,以便给一台电视机供电,所以显得特别开心。
车外风声作响,几个技术人员和军人站在附近说话。维克托点燃一支香烟,朝他们走去,长长的皮大衣让他显得身材矮小。我们看见,道路另外一侧的陡坡上有以前爆炸留下的白色痕迹。我一直盯着司机,想要发现什么迹象和预示。
我告诉你我渴望什么,我渴望那些混乱的日子,那时我什么也不在乎,真他妈的全不在乎。
我走到机舱过道的另外一侧,想给瓶盖重新装上威士忌。
“埃斯梅拉尔达遭到强奸,被人推下了房顶。”
资本烧毁文化之中存在的细微差别。资本推动了外国投资、全球市场、企业收购,跨国传媒形成的信息流,电子货币带来抑制性影响,性活动被网络空间化,非现金,由计算机保障安全性的性交易。而且,消费欲望逐步趋同——不是因为人们需要相同的东西,而是因为人们需要相同范围的选择机会。
大地裂开一个口子,他走了进去。我觉得,不仅我们有这样的感觉,杰米也有这样的感觉。我觉得他沉沦了,他不需重新开始,甚至不需逃避。我觉得,他希望沉沦。他度日如年,战战兢兢,不想知道我们的命运,不想知道她如何苦撑下去,不想知道我们长了多高,变得如何聪明。我觉得,他自顾沉沦,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他的行为给我们带来的影响没有减弱。
毋庸置疑,埃德加表示反对,她的使命就是表示反对意见。住在灵墙区域的人必须面对的一个艰难条件是,在这个没有正常设施的地方,看不到闭路电视节目。突然之间,这时出现了转机。你一摁开关,长期不见的东西全都出现在这个远离住宅区的房间里。这是一种视觉上的流行病。在人可以想到的地方存在的东西一一呈现出来,其中包括子宫里面的,海洋深处的,还有大脑隐秘部位的。你能看到的,就可以捕捉到。在一闪而过的目光中,存在着一种致病的成分。
我渴望那些浑浑噩噩的日子,希望它们回来。那时,我活在这个地球上,身体中充满活力,无忧无虑,实实在在。我身体壮实,心情愤怒,实实在在。这是我所渴望的,打破了平静,混乱的时光,当我混迹真实的街巷,做事斩截,时刻感受到愤怒和真实,对人是威胁,对自己是难解的奥秘。
“也许应该是切尔诺贝利事故之后吧?”
格雷斯说:“有时候,我很想知道——”
孩子们玩的是追随领袖的游戏。一个孩子倒下,然后爬起来,其他所有的人全都一一倒下,然后爬起来。
这句话让格雷斯觉得不快,顺口抱怨一声,当然也不失尊敬。汽车来到伊斯梅尔·穆尼奥斯开展报废车辆收集活动的地方。
在餐厅里,埃德加坐在格雷斯对面用餐。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下的东西是什么味道,因为她多年以前早有判断,用餐主要目的不是为了品尝菜肴的味道,而是把盘子里的东西清除干净。
埃德加修女浑身震撼。她看见了那个面孔,不过它转瞬即逝,没能让她反应过来。她真希望那个姑娘再次出现。女人们举起婴儿,让他们靠近那个标识,靠近画面上正在流下的橙汁,让婴儿沐浴在具有洗礼功效的香液之中。格雷斯对着埃德加的面孔,对着周围嘈杂的声音,嘴里喃喃念叨。
他说,大约在地下一公里的深度,将会在花岗石岩层引爆原子弹。在一个低当量的核装置周围,堆放着核反应堆废料,还有从退役弹头上拆卸下来的裂变物质。他说,从地面到爆炸点有一条通道连接,里面已被填充,堵塞,以免辐射从那里泄漏出来。
“没问题。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俩去了酒馆?”
这就是到了那个军用机场以后我想到的问题。我们上了一架经过改装的运输机。飞机在跑道上一阵猛烈颠簸,摇摇晃晃地升到雾气弥漫的天空中。飞机场上升到巡航高度以后,我站起来,在左翼后面的紧急出口处找到了一个窗户小缝。我把脸贴着玻璃,以便看一看广袤的东部地区,看一看地图上标示的无边无际的经度,看一看地图上乌拉尔以外、穿越西伯利亚低地的投影弧线。当然,这主要是我想象之中的感觉。在窗户有限的空间里,我透过逐渐浓重的暮色,看见了下面的大片土地。
她叫埃斯梅拉尔达,家住南布朗克斯区一隅。那个地方是少数民族聚居区的中心,人称灵墙。这个女孩出没于无人居住的野地,寻觅别人丢弃的衣服,从放在小酒馆后面的垃圾袋里翻找腐败的水果。她有时候快步穿过树林和草丛,有时候在断垣残壁上留下阴影,行动敏捷,快步如飞,仿佛是生活在森林中的精灵。
埃斯梅拉尔达。
“你和玛丽安?”
我去寻找布赖恩·格拉斯克。那个地堡群分为几层,一个大区域显然不对客人开放——那里封闭起来,警卫森严。我沿着水泥通道,找遍了地图室、宿舍区、医疗所,常常必须低下脑袋,才能钻过低矮的门洞。一名来自联合国的经济学家正在四处寻找厕所。我侧身走过一个装着铁栏杆的狭窄梯步的出口,发现布赖恩正在一个小房间里。他又睡着了。
那些岁月如风飘逝,我现在回到了凤凰城。有时候,我开车出去兜风,经过地图上标注的受到严格控制的地方,经过用印第安部落名称命名的街道,经过那家出售房顶材料和喷沙材料商店,经过那家避孕套直销店——现在已经重新油漆,透出冰淇淋的色彩。后来,我看见了高高的垃圾处理设备的镂空钢桁架结构,它矗立在距离下牛眼树街不远的地方。美洲黑羽椋鸟在垃圾填埋场上空不停翻飞。飞机排成长队,从薄雾弥漫的山麓中飞出来,然后降低高度,排成进场队形。
我们默默地看着那些罐子,步伐沉重,从一个展柜挪向另一个展柜。那个地方似乎需要人神情严肃,步伐沉缓。我们默不作声,眼睛看着罐子,既不看墙壁或窗户,也不互相观望。后来,维克托说了什么,不过与那些罐子无关,说的是多年以来进行的试验。我们看着罐子里的东西,听着维克托的讲述,顺着展柜往前走。在那个原子弹试验场,一共进行了五百次核试验,全在该市的西南面。即使大气核试验停止之后,因为地下爆炸挖掘的竖井深度不够,不能防止非常危险的辐射泄漏出来。
人们回家了,街道上空荡荡的,没有虔诚,没有希望,只有呼呼吹过的河风。最后,你还记得什么呢?从根本上说,那个人物轮廓展示了细微差别,让人想入非非,其实并不真实。它留下的记忆是否肤浅,使人痛苦?是否让你感到羞愧呢?或者说,超验的力量是否长期延续,挥之不去?它是否让人觉得那个事件并不符合自然力量的规律?它是否让人觉得某种神圣的东西在火热的地平线上悸动?你需要一个标识,以便对抗自己心中的怀疑,是否渴望看到那样的图像呢?
“你要用它来运送材料?”
在重新码放那些书籍的过程中,我偶然发现了那个棒球。我看着它,用手紧握,然后放回书架,放在一本倾斜的图书与一本竖立的图书之间。这东西价格昂贵,十分漂亮。我把它藏在这里,也许是因为我希望忘记我购买它的原因。有时候,我确切知道购买它的原因,有时候,我不知道。这件东西非常漂亮,在斯伯丁这个商标附近有一个绿色污点,带着近半个世纪的尘土、汗迹和化学变化。我把它放回原处,暂时把它忘了,等待下一次见面。
杰夫先输入十七个字母,然后输入.com/miraculum,各种各样的奇迹便出现在屏幕上。一天晚餐时,他给我们讲述了发生在布朗克斯区的一件奇迹。他对布朗克斯区抱着一种回避态度,既刻意回避又感到内疚。他认为,那个地方是美国版的苏联劳改集中营,与他自己的人生经历相去甚远,住在那里的人肯定不愿意与他这样的人见面。现在,我们在一起,共进晚餐,他告诉我们几年以前出现的一个奇迹。如今,它依然是一个引起争论的问题,至少在互联网上如此。一个女孩是可怕罪案的受害者,有人在一片空地上发现了她的尸体,周围堆满了建筑垃圾。她的尸体经过确认之后掩埋。在附近的一面涂鸦绘画墙上,出现了纪念那个姑娘的图像,人们蜂拥而至,竞相观看,有的相信,有的怀疑,看来大多数表示相信。我向他提出问题,然而他对这样的说法持试探性态度,刻意回避。他认为,他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讲述具有如此强烈情感色彩的故事,讲述住在布朗克斯区的人们的苦难、信仰和公开表达的情感。我告诉他,布朗克斯区是研究奇迹的最佳场所。
“我并不愿意,整天担惊受怕,担心你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你没有发现什么,她倒告诉了你。”
“看一看而已。”
我看着他狼吞虎咽。
我们把电视机从房子后面的那个凉爽的房间搬出来。那个房间本来是我们的女儿莱妮的,现在是母亲的故居,里面有空气加湿器,有经过重新涂银的镜子,还有对健康有益的硬床。我们在那里做书架。
“我想自己看一看。”
“你不能去。太疯狂了,你不能去,修女。”
“我什么意思?”
两位修女站在厢式货车外面,看着悬挂在空中的孩子冒着刺骨寒风,完成了最后一笔,然后被人猛拉上去。
“谢谢你们两位。降落时请叫醒我。”他说。
“我教了二十年历史,厌烦了,觉得应该寻找新的生活了。”
这就是我再次坐下以后想到的问题。
“开出租车。”他说。
“很想知道什么?”
伊斯梅尔喜欢调侃这两个修女,埃德加小心谨慎地看着他。她非常佩服他们在墙上绘制的东西,上面有一排一排的天使,蓝色代表男孩,粉红色代表女孩。不过,她对这位项目负责人持谨慎态度,看见他兴高采烈,气色不错,心里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为什么会对他感到失望呢?
在我看来,维克托大多数情况下是在自言自语。不过,他也是说给我听的。眼前这些面孔、这些人让人心里深感震撼。我开始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内心深处流失了。那是某种根深柢固的对立,一种抵抗的能力。我四下寻找布赖恩的身影。可是,布赖恩不愿看到没有牙齿的人吃午饭的样子。他在外面的什么地方。
他领着我们朝着下风方向走。这并不是说,在试验频繁的那些年,诊所处于下风位置,也许那里当时根本没有诊所。不,在下风位置的是人,那些村民现在成了原子弹病患者,他们的子孙也深受其害。这次,维克托没有领我们进去,没进博物馆。
如果这句祷词在黎明、正午或者黄昏吟诵,或者在这三个时刻刚刚过去时吟诵,你就会得到长达十年——一个具有轰动效应的数字——的赦罪恩宠。
我俩乘坐电梯,扛着行李,来到街道上。我们找不到出租车,过了片刻,看到一辆救护车驶来,驾驶员把脑袋伸出车窗。
第三天晚上,埃斯梅拉尔达的母亲到了现场。她与埃斯梅拉尔达失散已久,现在靠拾荒为生。埃斯梅拉尔达的面孔出现在广告牌上时,她两手一扬,倒在地上。有人把她抬上救护车,数辆电视台的卡车跟着拍摄。两名男子使用安装轮胎用的扩张器阻塞了坡道上的交通。安装在直升飞机上的摄像头记录下了这个场面。警察在这个区域里拉起了黄色警示带——那带子的颜色与广告上橙汁的颜色完全相同。
“照片不真实。”格雷斯说。
我们按照指南要求,对家里的垃圾进行分类。我们冲洗用过的罐子和空瓶,分别放在不同的垃圾箱里。我们把铁皮和铝制品分开,用一个纸袋把废旧纸袋装起来,先把小纸袋整理好,然后放进事先准备好的大纸袋里。我们把报纸集中起来,但是不用打捆。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晚间新闻,晚上11点的本地新闻,全是些怪诞可笑的东西,一条一条地印在这里,可以足足让你看上半个小时。”
伊斯梅尔要求涂鸦绘画制作团队的四个成员与她俩一起出去,协助在这个区域中分发食品。不过,团队成员现在待着不动,催促华诺加快蹬踏自行车的速度。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改变频道,看到自己喜欢的动画片或者电影,看到比人头更好一点的图像。
“我只有问自己这个问题,才不会让自己陷入绝望。”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明白他刚才被我打了,于是把目光转向我。我明白他看到了什么。某个人比他的块头大,坐在他和房门之间,随时准备采取行动。这个寓意悬在空中,似乎嗡嗡声作响。无论装饰这个时刻的是虚张声势的言行,还是准备反击的姿态,重要的是哪一个身体压倒另一个身体,而不是文字,不是个人恩怨,不是道德上有利地位或不利的状态。其实,他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过,也许他真的感到担心。
我俩——维克托和我——沿着过道向前走。
可是,她的说法正确吗?有关消息是否依赖于进行报道的新闻机构?看过这个现象的人是否添油加醋地自行杜撰?
他非常开心,目光转到我的方向,忽亮忽灭,如同狂欢节里点亮的电灯。他说,正是美国设计出了中子弹。许多中子发出低沉的噪音,冲击波很小,完美的资本主义工具,消灭人员,留下建筑。
我开始觉得他是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人。他身体削瘦,灰色头发全被染过,穿着油光水滑的长大衣,似乎想让自己带有黑帮的模样。晃眼一看,他属于那些狂野的私有化时代,属于漫长情节剧中的角色。一夜暴富的情节,外人免进、镇压弱者的情节,新资本涌出的情节,敲诈和谋杀的情节。不过,维克托说到当时的情况时,口气中带着讽刺和迟疑。许多年时间里慢慢增加的怀疑。我觉得他处于一种困境之中。
我告诉维克托,在武器与废物之间,存在一种不可思议的联系,但是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联系。他笑了起来,把两腿放在凳子上,就像蹲在那里,那姿势显得怪异。我说,武器与废物是一对神秘的双胞胎。他喜欢这个想法,觉得废物是魔鬼双胞胎中的一个。废物是秘密的历史,是地下的历史,让人想起考古工作者发掘早期文化的历史的方式,把埋在地下的大堆骨头和破损工具一件一件地挖掘出来。
格雷斯说:“我不知道。”
格雷斯终于开口说:“还在那里。”
一个词语出现在数据流的银色乳液中。你在显示器上看到了它,它取代了塔爆和空爆,取代了安放在驳船上或者悬挂在气球上的大威力爆炸装置,它取代了配合核弹的综合文本显示器。它是一个单独的美若天使的词语。你可以点击鼠标查阅这个词,追溯其起源、衍化、已知的最初用法、在不同语种间的流变,你可以从各种语言中召唤这个词,从梵语、希腊语、拉丁语和阿拉伯语中,从数以千计的语言和方言中(不论是现行的还是死去的),你可以探索文献征引,在其古词根的隧道交错的地下世界中追寻它的踪迹。
格雷斯一边说话,一边开车,不时冲着在街道上拉屎撒尿的流浪狗大声叫喊。她穿着裙子,外面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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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风衣,手里拿着一罐催泪瓦斯。两腿细长的埃德加坐在她旁边,感觉到街道上的氛围,思绪情不自禁地飘向另外一个世纪。埃德加系着腰带,蒙着面纱,其实对如何穿衣打扮知之甚少。假如这里的孩子身体健康,小狗有人喂养,她根本不会在此露面。在大门口,我们领到需要佩戴的标识。那种布条呈薄纱状,可以显示佩戴者在一定时段中吸收的辐射量。周围的灌木丛色彩暗淡,随风摇晃,与阴云密布的天空连成一片。在这样的环境中,这些带有测量功能的标识让人体会到自己面临的威胁成分。
可是,同样的超现实主义场景始于莫斯科电视塔的第四十二层上,这是它的一部分,对吧?
我依然有身在办公室的感觉,穿着笔挺的服装,觉得相互连接的网络包裹着自己。那里的电脑和传真机发出嗡嗡声,此起彼伏,手机放在桌面充电座里,语音邮件和电子邮件没完没了。办公室本身,还有办公室所在的那个古铜色塔楼,这两样东西强化了一种秩序和紧张感。在某处空气中的接触点也强化了一种秩序和紧张感。
维克托说,这是克格勃感到骄傲的一件杰作,以非常忠实的方式组合了一个美国家庭的内部摆设。
“什么附近地段呀。他们住在那里,这里是灵墙。我能做的不过是让这些孩子喷涂单词时不会拼错。当年,我摸黑在地铁车厢上绘画,从来没有拼错过字母。”
埃德加咀嚼着面包。
“什么多长时间?”
我往自己的座位走,伸出一只胳膊,以便保持身体平衡。我小心翼翼地坐下,停顿片刻之后,吞下一口威士忌,眨了眨眼睛。
在青铜色塔楼中,我站在窗前,凝望远处的丘陵和山脊。外面街道上的气温是110度,我总是穿着套装,即便在这里干的事情不过是看看邮件而已。我听着电脑系统发出的轻微的嗡嗡声,感觉到一种寂静的力量。我做完了这件事情,取得了成功。它开始时力量弱小,现在变得强大。我模仿黑帮的举止,让开电梯的那个人看。
我们乘坐的那辆汽车是由俄罗斯人驾驶的,而不是哈萨克斯坦人。他穿着经过熨烫的工作服,衬衣上夹着两个测量标识,随身还带着一个辐射测量仪。我们看见,在远离道路的地方,头戴白色面具、脚穿宽大靴子的人驾驶着推土机,正在整理地面。我们来到一个土丘前,可以看到最近一次地下试验形成的大坑。塌陷的部分大小不一,然而形状看上去很漂亮。在爆炸过程中形成裂口,冲击波移动的泥土后来滑落进去,形成边缘泛白的大坑。
“你和住在附近地段的人关系密切,没有谁比得上你。”
这里出现了并置,其中的某种东西深化了这一瞬间包含的寓意:面孔的后面是广袤的大地,牧场一望无际,天空显出两种颜色,以令人难以忍受的方式囊括了外面的一切。我望着那个蹲在地上的孩子。他缩成一团,两手抱着,放在膝盖上面。那些遭到禁止的词、已经被人忘掉一半的情节,这些东西此时全在这里,潜入大地和空气,潜入折叠起来的骨骼之中。
在这里,人们吃着少数民族的快餐,喝着五星法国白兰地。舞池里拥挤不堪,有的人摔倒了,被拖到场边,几乎人事不省。
“提到她时,嘴巴干净一点,布赖恩。”
“我准备开诚布公地说这件事情,不过我觉得,我们应该再考虑一下时机。”他说。
维克托坐在布赖恩身边,穿着皮衣,身材修长。这架运输机体型巨大,嗡嗡声和啪嗒声在空洞的机舱回响,我们说话时不得不提高嗓门,互相大声喊叫。维克托告诉我们,这架飞机原本是用来运送货物和军人的。机舱里电线悬荡,舱壁上有突出的固定装置,到处可见圆筒、支架、板条和晃动的物件。
“算了吧,修女,没什么。”
修女是否希望他病入膏肓?是否觉得他搞同性恋,应该受到惩罚?
我们坐在一个名叫足球流氓的酒馆里。临近的桌子旁坐着一名男子,等着他转过身来,我就能证实心里想到的不可思议的相似性。
司机打开他那一侧车门,大家都下了车。
他的公司名叫柴卡,他们邀请我们参与一项商业计划。我们正飞往哈萨克斯坦的一处偏远的实验场,观看一次地下核试验。这就是柴卡公司出售的商品,用核爆炸来赚钱。他们希望我们提供最危险的废物,替我们销毁。根据废物的危险程度,他们按公斤数向客户收费,价格三百美元至一千二百美元。他们的客户包括企业、政府和城市。柴卡公司与独联体的军事工业、从事原子弹设计的实验室以及海运行业都有联系。他们从世界各地收集危险废物,运到哈萨克斯坦,放到地下去,然后用核爆炸蒸发。我们从中得到中介费用。
“问得好,是为了竞争。你们赢了,我们输了。你必须告诉我赢家心里感觉如何。大赢家。”
“那只不过是下一层画面产生的作用而已,”她说,“那是一种技术缺陷,让覆盖在下面的图像透过印在表面的广告,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
玛丽安已经接近五十五岁,身体削瘦,情绪显然不像过去那么急躁了,对那一时刻多了一份从容和淡定。突然,那一时刻已经不再重要了。我俩常常开车到沙漠里去兜风。我有时候给她讲些事情,她要么不知,要么不太熟悉,那种方式类似于你知道自己是疲倦还是悲伤。
月亮金黄,高挂在城市上空。
她们看见那个名叫华诺的小孩子坐在一辆固定起来的自行车上,身体摇晃,猛踩脚踏板。自行车与一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使用的发电机连接起来。发电机是伊斯梅尔在一家军火清仓处理店里淘来的,与一台电视机连接起来。一条传动皮带呼哧呼哧地喘息,与自行车连接起来。孩子快速地踩踏自行车的脚踏板,放在地下室的发电机随着转动,把电流输送给电视机。那台电视机型号很老,十分破旧,是另外两个孩子在垃圾堆里发现的,被压在许多饱经风雨的娱乐电器之下。
“我忘记了,”他说,“我们究竟去什么地方?”
“你觉得那是刻意而为的?”
我给她讲述自己的经历,她带着高度戒备,仔细倾听,神情十分警惕,一动不动,似乎事先知道我要说些什么。我告诉她自己在少管所里度过的时光,告诉她自己被送到那里去的原因。她似乎在某种层面上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她看着我,好像我只有十七岁。我俩沿着排水渠道散步。现在,所有的暗示和疑问,她在我俩交往之初发现的蛛丝马迹一点一点地拼接起来,形成了完整的图案。如果在我看来不是如此,那么对她来说是这样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对吧?
杰夫没有固定工作,在某个地方的一家快餐店里做招待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业余花费大量时间玩电脑。他访问一家圣迹网站,告诉我们有人成群结队到铀矿去,希望治疗疾病。那些人来自欧洲、加拿大和澳大利亚,有的被人用担架抬来,有的坐着轮椅来。他们到蒙大拿州的试射场,坐在地下隧道里,受到的氡辐射量是联邦政府公布的安全水平的数百倍。他们希望治疗自己罹患的疾病,例如,关节炎、糖尿病、失明和癌症。有人说看见一条跛腿狗痊愈了,站起来,正常行走。杰夫给我们说这些时,腼腆地傻笑,要么因为他觉得这很滑稽,要么他觉得这很滑稽而且信以为真。
“这是公司的飞机吧,维克托?”
她说:“足够强烈的光线照射在这个广告牌上,使广告表层下面的图像显示出来。”
我俩沿着排水渠道散步,路过涂成白色的树干——阳光下的白色。
“我是一个正面看待问题的人。”格雷斯说。
“不过,是谁在利用呢?没有谁利用啊,”埃德加说,“人们到那里去哭泣,去表示对主的信仰。”
“你很想知道,我们做的事情是否真有作用?你无法理解,在某些方面,本世纪最后十年比最初十年还要糟糕,仿佛是另外一个国家的另外一个世纪。”
我扇了一他耳光;他脑袋一偏,动作很夸张。这一下力量不大,带有象征意义,他偏脑袋的动作有些过分。
我们没有安全带,觉得飞机颠簸得越来越厉害。我把那瓶漱口水直立起来,放在旅行袋里,以免里面的液体溢出来。除了飞行员之外,机舱里只有我们三个乘客。我觉得,这个的圆筒式机舱里空荡荡的,让人心里冒出些许凄凉感觉,觉得我们仿佛是深夜待在破烂的航站楼的悲惨旅客,而不是已经登机的幸运乘客。我小口喝着装在盖子里的威士忌,听着飞机发出的令人震撼的响声。机舱里支架不多,就像骨头架子支撑的圆拱,在手动驾驶产生的飞行噪音中不断呻吟。我吞了一口威士忌,尝到一丝薄荷味道。
“我俩曾经聚在一起,聊天,没有别的事情。”
布赖恩咕哝说,他发现这个地方令人害怕。我看着站在演奏台上的青年们。他们大约五六个,神色腼腆,蓄着头发,穿着工作裤,裸露的胸口上挂着炸弹包。他们可能是大学生,已经领略了自杀恐怖行为的滋味。
我们在沉默中一路向前。
一次又一次引爆,一枚又一枚核弹,那是聚变核弹,记住,那是强力结合的原子,即使它们在屏幕上反复爆炸时,也会引发新的核聚变。请注意,纵使没有实体接触,聚合反应也从未间断。点一下鼠标,敲一下键盘,修女便和另一个埃德加聚合。那是个独身的人,精神上与她有些类似,但在生理上正相反,是她男性的一半,已经死去多年。他是否等这一天已等了很多年?那个被豢养的恶犬,J.埃德加·胡佛,摩西律法的被唾弃的圣人,终于与修女形成了超链接——现在她只是一组单独波动的脉冲,一条经过编码的信息。
我观察着布赖恩睡觉的模样。
“我确定。”埃德加说。
“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从灵墙附近的那个辖区打来的。”
埃德加哈哈大笑,那声音非常刺耳,可以穿越时空,简直堪称尖叫,令人毛骨悚然。格雷斯觉得就连那些流浪狗都可以听到。
“我今天早上刚买的。”他回答说。
我们在塞米巴拉金斯克市内过夜,喝了暖啤酒,吃了马肉酱。第二天早上,维克托·马尔采夫提出,我们应该看点别的东西,而不是立刻飞回莫斯科。
最终,万物都将被连接。
“发动机里的异常响动。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肯定高于这个数字。”
长长的幽灵在过道里游荡。母亲去世之后,我觉得自己的内心变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以持续方式慢慢延伸了。我觉得,自己的内心充满她告诉我的真理,慢慢展开,就像水、色彩或者光线。我觉得她已经进入我可以提供的最隐秘的地方,变为充满活力的实体,在那里存活下去,超越我生命的最后一息。她让我变得充实,扩大了我对人生的认识。现在,她是我心灵的组成部分,给我的整个身心提供慰藉。她必须在我完全了解她之前离开人世,承认这点并不让我觉得悲伤。这仅仅是一个表述,说明她去世之后具有的力量。
“一个家伙担心他的妻子,因为有一个臭名昭彰的情人正在寻觅对象。什么,你没有听说过这个笑话?快手冈萨雷斯。这是很久以前的笑话了,有几十年了吧,从那里传到了这里。”
房间里摆着一把椅子和一张小床,还有一个水槽。我端着一盘吃的,不是给他的,而是为了我自己。我坐在那里,一边吃东西,一边观察他。他穿着那件洛登缩绒厚呢外套。那种提洛尔人穿的外套用粗布制作,配有兜帽,棒形纽扣是木质的。他的面孔不宽,显得孩子气,乏善可陈,我完全可以抡起拳头,照着他猛击五下。我想象到这样情景,心里有了些许满足感。重重地给他一拳。可是,我们现在已经不那样做了,对吧?我们已经把这样的事情留在身后了。照着灰白头发下面的那张脸,狠狠打上五拳。然而,我没有动手,坐在那里,看着他。我不确定我是否真想揍他。
“相信一切,一切都是真的。他们每次进行试验,都有数以百计的城镇和村庄被暴露在辐射之中。卫生部的人说,没问题,我们扩大了疏散范围。如果辐射超过了范围,没问题,我们会再次扩大。”
我们站在餐厅门口,看见里面有一群年轻人在用午餐。他们在这里等着接受研究,头发、指甲和牙齿已经脱落。我环顾四周,看布赖恩在哪里。
布赖恩侧身躺着,穿着衣服,戴着手套。
我重新排列了旧书架上的图书,分门别类,以便摆放在新书架上,然后站在那里观看。我站在起居室里观看。有时候,我巡视家里的陈设,看着我们拥有的东西,觉得每件物品都带着奇特的道德意味。物品越精致,越罕见,我心里的孤独感就越强烈。对此我不知道如何解释。
他说这番话时两眼看着我。
这里到处都是废弃的汽车,横七竖八堆放一起,有七八十辆,密密麻麻,丑陋不堪。两位修女立刻行动,开始寻找埃斯梅拉尔达的踪迹——她夜里可能就待在某一辆汽车里。她们停下车,走进废弃的经济公寓,爬上三层摇摇欲坠的楼梯,到了伊斯梅尔的工作地点。
现在,在她生命中剩下的只有死亡,这正是她要做的事情。艾尔玛·埃德加修女,耶稣的新娘,在睡眠中安然去世。另外一个冬天,第一场小雪悄声无息地落在未知的街道上。疾风阵阵,苍白的雪花飘飘而下,晶莹剔透,凝结成薄片,落下以后便消失了。
我们感觉到地面出现异动,地下传来一阵轰轰的响声。接着,出现一声闷响,就像火药爆炸,远处地面晃动,或者抬了起来。这也是一种局部感觉,物体发出的一种空洞响声。有人叫了一声“哒”或者“呀”。后来,人们开始奔向出口,蜂拥而出,有的人靠在每个房间的低矮门洞下。大家控制自己,尽量不让自己显得过分着急,响起一连串叹息声。我们在地堡群外面集中,目光转向爆心投影点。但是,我们其实什么也看不见,进入视线的只有一望无际的哈萨克平原。
飞机进入厚厚的云层。
第二次击键
我和一个嘴角上粘着一片酥皮点心皮的女人交谈。进餐让我们暂时忘记了那个地方带有的宿命论氛围,忘记了我们身上佩戴的辐射测量装置。我们两人谈到了这一点。某种偶尔出现的快感在文件中没有记载,可能平衡室外存在的排他气氛,这样的力量可以让我们有机会在此喘一口气。
埃德加修女不看电视。从那天开始,在其后两三天时间里,她什么也看不见。也许,这种情形持续三周时间。她觉得人的心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仿佛是摊放在木板上的一块猪肉。她看到的只有这个画面。她觉得自己正在滑入危机,心里开始冒出这个想法:也许,宇宙之中的一切都是虚无之物的一种迸发,它偶然在这里形成一种生气盎然的行星,在那里形成一个死气沉沉的恒星,两者之间是全然无序的废物。曾几何时,她笃信宇宙是上帝设计出来的东西,不乏道德形式;现在,那份从容和确定全都荡然无存。当格雷斯和小组成员把食品搬到国民住宅大楼里时,埃德加在厢式货车里等候,是待在车上的修女。当格雷斯用棍子敲打路缘石旁的一只老鼠时,埃德加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