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巾帼素衣
冬去春来，渭水冰化，魏军依然按兵不动，与蜀军维持着对峙的局面。
蜀军营中一片欢腾，上下均在对表面上的大胜庆贺，独有孔明心中郁积着无法释怀的遗憾。
信使从魏营回来之后，孔明向他问起敌营的状况与司马懿的反应：“司马懿动怒发火了吗？”
司马懿为了稳住军心，故意上奏朝廷，请求准许出战，魏帝阅毕奏章，再次派辛毗持节前往渭北营中宣谕：“令司马懿巩固阵地，坚守自重。如再有敢言出战者，即以违旨论。”
“不，是马岱太不像话了。我早已仔细叮嘱过他，须得确实看到你脱身的信号，方能推石堵路、发动火攻，他岂可如此草率！来人啊！把马岱找来！”
孔明听得潸然泪下，深深为部下的温情所感动。他答道：“我并非不知你所说的道理，只是每当思及所受先帝之重恩，想到蜀中孤君的未来，便深感责任重大，不得安然入睡。且人皆有天定寿数，我痛感人生苦短，只愿趁一息尚存之时，亲手完成未竟的事业。不料如此操之过急，反累你们劳心，今后我定会适时注意歇息，以免你们挂念。”
孔明闻言含笑答道：“不然。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倘若司马懿真的求战心切，以为胜券在握，何须多此一举，舍近求远去请朝廷批准出战？说来可笑，定是他自己无意作战，却要在军中维持自己威信，才如此故作姿态，想借朝廷之威来为自己稳定军心。”
孔明一听，不觉大笑起来，语带安慰地责备那细作道：“以目前的形势，吴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向魏国投降。你已年届六十，为何眼力如此不济，竟然会相信这种可笑的谣言？”
“早晚饮食如何？”
这些牢骚抱怨并非事出无因，而是源自于葫芦谷战败之后各营张贴的一纸告示：“玩忽职守离阵出营者，斩！妄言惑众挑拨是非者，斩！随意出阵挑衅敌营者，斩！”
“既然丞相要问，末将也就直言不讳了。”
马岱进帐以后，被孔明一顿痛骂，又被剥去衣服，挨了五十刑杖，最后从一路人马的统兵大将被贬为伍长。
尽管有军令掣肘，魏军营中的牢骚抱怨声依然越来越大。司马懿对这些讥讽并非毫不知99lib•net晓，但他始终置若罔闻，一脸视若无睹的表情。
“你但说无妨。”
“身为一家之主，只需从容自在，安枕宽心，保养身体，督促内外各尽其责即可。如此这般，并非主人之智不如仆婢鸡狗，而是不可失去身为家主之道。此正如古人所云：坐而论道，谓之三公；起而行之，谓之士大夫。”
司马懿接着对信使说道：“你辛苦了！特地带来如此贵重的礼物，我就收下了。”
众人听了孔明这番话，无不为之垂泪，对他的高尚人格肃然起敬。
“他可曾问你什么？”
这一天，孔明挑选了一名信使，拿出自己的亲笔信与一个精致的盒子，吩咐他道：“你且到魏营去一次，将这些东西亲手交给司马懿。”
“这个使者来此何故？”
无人听得出那笑声之中隐藏着何等的愤怒。紧张的蜀军信使听他笑出声来，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敢抬起头来看他。
“军中赏罚呢？”
魏军满心狐疑地让他进入阵门，又按他的请求，带他去见司马懿。司马懿打开盒子一看，里面竟然装的是一条鲜艳的巾帼与一套素色的衣衫。
主簿杨顒见状，上前禀告道：“我见丞相常自校簿书，窃以为不必。大凡人之精力皆有限度，常人治家亦有职责之分。若丞相不以为怪，我愿不揣冒昧，进一己拙见。”
魏延一听，怒目直视着孔明说道：“这话丞相该问问自己才是。”
“你进善言乃是为我着想，孔明自当诚心诚意洗耳恭听。”
这一天，郭淮前来向他禀报：“据末将观察，孔明看似打算有所动作，像是要将阵地移往别处。”
“孔明若是举斜谷、祁山之兵，取道武功，依山向东挺进，形势将愈益对我军不利；如果将大军朝西开往五丈原，我军便可从容应对，无甚堪忧之处。”
司马懿多日来不言战事，此时终于向郭淮透露出自己对形势的看法。
“问了许多丞相饮食起居的情况。”
“当然是我命令你的。”
数日以后，忽有探子来报，云魏军营中频频响起“万岁”的呼声。孔明即再遣一名老道的细作再去打探。此人潜入魏军营中侦察归来，一脸愁容地报告道：“敌营中盛传，吴国已经向魏廷降服称臣。”
“……”
“问完丞相食量之后，他对左右赞叹丞相进食不多竟能精力充沛。”
听完樊建的一席话，马岱心中怨恨豁然冰释，反而更加体谅孔明的苦衷。
司马懿听了信使的回答，当场赞叹钦佩不已，但待信使离去之后，却对左右亲随说出了实话：“孔明每天操持如此繁重的事务，却只进食几合粮米，或许早已疲惫不堪，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只见司马懿抿起双唇，脸上稀疏的白胡须在颤抖，他显然愤怒到了极点，但他仍然强作镇静，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里的巾帼素衣。
“太不像话了！”
孔明一言不发，闭上双目，凝神倾听杨顒的进言。
孔明冷嘲热讽，文字犀利，司马懿到了这把年纪，饱经沧桑，早已没了年轻时的血气，但此时也被孔明揶揄得燃起了无名烈火。只见那信中写道：“仲达既为大将，统领中原之众，不思披坚执锐，以决雌雄，却甘愿窟守土巢，谨避刀箭，与妇人又何异哉！今遣人送巾帼素衣至，如不出战，可再拜而受之。倘耻心未泯，犹有男子胸襟，早与批回，依期赴敌。”
五丈原位于蜿蜒千里的渭水之南、今日宝鸡县西南三十五里之处，与历次对垒中蜀军的阵地相比，离蜀中更远，更为靠近中原。来到此地之后，魏国的长安府、潼关甚至都城洛阳，都已近在咫尺，指日可达。
使者一听他问及己方的丞相，急忙放下酒杯，恭恭敬敬地答道：“谢大都督费心！诸葛丞相每天早起晚睡，忙于处理军中各项事务，但丝毫不显倦容。”
这种愤愤不平愈演愈烈，以致魏营上下怨声载道，无人不是满腹牢骚。
此时令他感到困扰的，毋宁说是自己那些鼠目寸光、不观大局的部将。这些将领只知逞勇斗胜，见他一味坚守不出，不觉对他心生轻慢之意，动辄讥讽他胆小怕事，营中纪律更是每况愈下。
自从移师五丈原之后，孔明处心积虑要引司马懿出战，而魏军只是坚守不出，对蜀军挑衅不加理睬。
“……”
“大都督看来忘了是在打仗了。”
“我太不像话？”
自他率领大军暂时移阵渭南之后，营中就频频有一种令人感到九*九*藏*书*网不安的气氛。
其实时至今日，孔明心里比任何人都更为清楚，自己已经积劳成疾。未过多久，他的病情便明显地加重起来了。
孔明询问左右营中何以时有骚动，部下答道：“不知因何缘故，魏延整日都在怒气冲冲，寻衅滋事。”
“这是什么意思？”
孔明遂将魏延唤来问道：“有人说你屡屡口出怨言，不知你心中有何不平？”
随即命人置酒设宴，款待信使。席间，司马懿问信使道：“孔明近来睡眠可好？”
司马懿果然慧眼如炬，他出此言之后不过几天，孔明大军便开始了大转移，而且目的地不是武功，而是五丈原。
这种专守防卫、消极作战的军令，钳制了魏军的一切军事行动。
而司马懿得知消息之后，却也庆幸，“蜀军移兵至此，实乃我魏国之大幸。”他之所以对孔明移师五丈原如此高兴，是因为自己对与孔明打持久战颇有信心。
“丞相治军严谨，赏罚分明，但凡罚二十杖以上者，丞相必亲自过问。”
孔明心里明白他要报复马岱，自然不会答应他的要求。但魏延对孔明想要保护马岱心知肚明，因而再三要求，毫不让步。马岱听说此事之后，反而主动对孔明请缨：“我愿意到魏将军麾下效力。”
孔明的愤怒比魏延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使魏延大感意外。
“什么？你此言何意？”
蜀军得此消息后，姜维立即进帐禀告孔明：“魏帝又令辛毗前来重申专守防卫，岂不更加挫了自家士气？”
“噢？每日如此竟能精力充沛？”
然而，孔明未走这步险棋，而是转移到了便于进行持久作战的五丈原。
“后来呢？”
“此事岂有不怒之理？”
却说此时的魏军营中，也弥漫着一股骚动不稳的气氛。与魏延对孔明的愤懑不同，魏军营中并未有对司马懿的愤恨，亦无诸将之间的内斗，而是由于连战连败导致的愤愤不平。
“请丞相恕我直言，治国治军亦如治家之道，必使男仆出外耕地种粮，女婢在内生火掌炊，雄鸡报晓，猛犬防盗，牛负重荷，马行远途，正所谓各有各的职分。一家之主须得督促家中人等共兴家业，按时交纳税赋，教育管束子女。主妇乃是主人内助，保持厅室窗明几
九*九*藏*书*网净，维系家人和睦相处，以使主人无后顾之忧。如此各自尽责，一家方能和谐圆满。倘若主人皆身亲其事，越俎代庖，仆不成仆，婢不像婢，主人势将形疲神困，以致家道衰亡。”“你也这么认为？我也觉得孔明像是要转移阵地。”
“你就是为此愤愤不平？”
“没有。他看到礼物笑了，收下之后，还说多谢丞相的好意。”
孔明听罢信使的回话，禁不住深深叹息道：“无人能及司马懿知我之深，看来连我的命数也被他算到了。”
信使乘车来到魏军营阵。自古以来，敌对双方不得击杀对方乘车求见的使者，已经成为一种惯例，即所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所谓巾帼，乃是未及插笄妙龄的少女用作发饰的头巾，蜀人称之为昙笼。那套素衣，却是女子穿着的衣衫。
马岱看上去是自愿当了魏延的部下，但他心中强忍下的屈辱，旁人又何以知晓。
杰出的统帅一旦错失绝好战机，其心中的痛惜是常人无法知晓的。
孔明送来巾帼素衣之意，司马懿心里自然明白。这是讥讽他一味筑垒坚守、不敢应战，犹如一个不谙人事的羞涩少女，终日躲在闺阁之中，深恐被人窥见自己，因此只配穿戴女人的服饰打扮。
蜀军虽然为持久作战之计，在祁山、渭南一带大举安抚百姓、屯田自给，缓解了兵粮的困境，但如此年复一年地在敌国境内度日，只能勉强维持原有战力，而魏军的防卫工事与兵力装备却在日益增强。
马岱黯然回到营中，无颜面对自己部属，只是独自掩面愤然落泪。入夜以后，孔明的亲信樊建悄悄来到他的帐中，安慰他道：“丞相命我前来向将军赔礼。那魏延三心二意、早有反骨，丞相本欲在葫芦谷一役之中将其除去，不料天降大雨，坏了丞相大计，使司马懿与他得以苟全性命。将军本无任何过失，只是事到如今，倘若那魏延怒火不息，叛蜀降魏，实对我军不利，丞相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让将军这般蒙冤受辱。丞相望你为了蜀国暂且忍辱负重，来日机运来临之时，必会当众为你平反叙功，加倍补偿你所作出的牺牲，以雪今日之耻。”
岂料心术不正的魏延并未因此善罢甘休，他想要让贬为伍长的99lib•net马岱终日不得安生。这一天，他向孔明提出要求：“请丞相让马岱做我的部属。”
“丞相进食甚少，一日不过数合而已。”
对于蜀军的处境与孔明的战术意图，司马懿自然心知肚明，因而他极具耐心，对蜀军的叫战不理不睬，整日只是守在营中。面对如此毫无反应的敌人，孔明纵然足智多谋，也对他无计可施。
“当时若非上天有眼，大降甘霖，将葫芦谷中烈火浇灭，我魏延岂能在此回丞相问话？恐怕早已命归黄泉，与那司马懿父子一同被烧成焦炭了！想来是丞相憎恨我魏延，才设此毒计，要让我陪司马懿去一同做鬼的吧。”
面对如此强大的魏军，蜀军在兵员与物资装备上均居下风，除了诱敌盲动、各个击破之外，已无更好的克敌制胜战术。
司马懿看完来信，沉思片刻，方才开口笑道：“哈哈哈！真有意思。”
“然而我观丞相平日举止，无论何种琐碎细事，必躬身亲理，而不委以他人，汗流终日，不得片刻歇息。长此以往，丞相纵然是铁打的身躯，精力也难以为继。何况如今已是夏季，炎暑之下，岂可像平日一般劳顿？还请丞相稍事休息，保重身体，麾下将士无人会认为您懈怠军务，只会为您感到欣慰。”
“难得你的肺腑之言。”
武功即今日之陕西省武功县。司马懿认为，孔明若是将大军转移至此，则表明他已破釜沉舟，要与魏军进行一决雌雄的殊死决战。对魏军而言，这将是一场难有胜算的恶斗。
“将司马懿引进葫芦谷中，可是丞相下的命令？”
他接着又将孔明来信打开来看，信中内容与司马懿的揣度果然分毫不差。
无论从孔明选择的这一筑阵位置，还是从蜀营的军容士气来看，都凸显出孔明的气魄与决心，“此番出征，若不能从此地直捣魏都洛阳，甘愿化为五丈原之土，誓不空手返回汉中！”
蜀军虽然已经深入敌境，但孔明并不主动举兵攻击，只是令士兵频频叫阵，力图诱使魏军盲目出击。不得已采取这种战法，是缘于两军兵力装备上的差距。魏军占得地利先机，后勤补给远较蜀军充盈，利用按兵不动的这段时间，已经逐渐补充了庞大的兵力。据孔明估计，司马懿业已集结了八倍于自己的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