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住大馍一掰,热气一扑,长提一口气,一口下去,手都颤了。那一下,像是水里一抬头,换气一刹那看见自己,蹲在田地中间半垛窄土墙上,为爬墙脱了鞋,光脚上都是土。傍晚风暴快来满天黑,只有长云的底部痛痛快快一抹鲜红。
原来文静那么多年,一致泡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头,怕冷怕热怕出门怕应酬,除了眼前,别无所见。
然后一个猛子扎进这个成人的世界,节奏快的连气都来不及换,从文艺女文青,变成怒面小金刚,之前青春期湿哒哒的劲儿一扫而空。
《红楼梦》里写贾宝玉讨厌“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句话,觉得市侩。我原来也是,一腔少年狂狷之气,讲什么人情世故?采访时万物由我驱使,自命正直里有一种冷酷:这根流血的手指要不是来自亲人一样的同事,我恐怕也不会在意,他对我一句责备没有,也正因为这个,我隐隐有个感觉,为了一个目的——哪怕是一个正义的目的,就像车轮一样狠狠辗过人的心,也是另一种戾气。
为了一个目的,哪怕是一个正义的目的,就像车轮一样狠狠碾过人心,也是一种戾气。
史努比老说我有“塑料感”,跟现实隔着朦朦一层。但这层膜很快就保不住了,人被硬生生直接摁在犬牙交错的生活上,切开皮肤,直入筋骨。
不说别的,进了农村,跟狗打交道都是个坎。你盯着它,它盯着你。它斜着小圆眼,讨好它也不理你,拿个伞吓唬它也没用,它反正闲得很,有的是时间,走到哪就往你面前一横,你左它左,你右它右,意思是“过我一个看看”。
现实的生活,让你慢慢卸下伪装,慢慢还原本真来。
一直到长大成人,生活里碰到厉害的人,我就走避,不搭讪,不回嘴,不周旋,只有跟孩子、老人、弱者待在一起,我才觉得舒服。我觉得我就像《史努比》漫画里的圆头小子查理·布朗,连条小狗也管束不了,每次上完露西的当,下次还吃亏。明知“吱吱叫的车轮才有油吃”,就是开不了口。
遇到强者,会躲避、会退让;不搭讪、不回嘴、不周旋;这也许是女性角色的劣势
中国几千年来,男尊女卑思想深入人心;女性对自己的弱者形象也已经习以为常。
再加上人人都有自己的舒适区,在这里会更舒服、更自在,没有压力和紧张,并且不想走出去。
非典的时候冒死不难,提一口气就够了,生活却是呼吸不绝。天性里的那点怯弱,像钉子一样钉着我。小时候看到邻居从远处走过来,我都躲在墙角让他们过去,打招呼这事让我发窘。我妈看着我直叹气。
人天性这个东西,跟童年经历息息相关。
打上的烙印,不是轻易就能擦掉和遗忘的。
新同事都是非典时才认识我,那时我刚从烂泥境地拔出脚,沾了点轻度躁狂,带着矫枉过正的活泼,上楼都一步两级,沿着楼梯上指向“新闻调查”的箭头一路跳上去。还是我爸最理解我,说:“就像我们手术台上的病人,麻药劲儿过去了,话特别多,抑郁很容易转成亢奋。”
这是虚假的亢奋。
经常不说话的人,突然说起话来,那就有点搂不住。
为了一个目的,哪怕是一个正义的目的,就像车轮一样狠狠辗过人的心,也是另一种戾气。
佩服这种深刻的反省,矫枉过正,很难避免,我也经常这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