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小炜的版本没这么拗口。这是谁的版本?
村上春树是从28岁开始决定写小说的。
从那之后,他的作息之规律,写作之勤奋堪称文学界的模范,每年他都在不断推出新作品。
但是唯有一个例外,就是在东京地下铁毒气事件发生之后的那9年。
所谓东京地下铁毒气事件,就是奥姆真理教的麻原彰晃教主,派了一些使徒拿着剧毒的沙林毒气,放在东京地下铁的几个人流密集的地区,杀害了很多人。这件事当时在世界范围内都是相当轰动的恶性暴力事件。
村上春树,被这个事件震惊了,此事无疑对他的精神造成了非常大的冲击,使他震惊到在接下去的整整9年里,他停止了他极有规律的写作计划,投身到对这个事件的调查中去。不同于新闻记者的调查,他作为一个小说家,更关心的是这个事件中的人,尤其是那些施害者们,他们是出于什么动机来做这件事?在这之后,支配着他们的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力量?
在调查中,他访问了许多的受害者及其家属,试图了解这个事件对他们的影响,对他们的创伤予以关注和理解。
但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他与那些加害者的对谈,他要看看这些人究竟是谁,究竟有何特别。
调查的结果是:这些人从任何层面上来看,都并没有特别邪恶,又或特别愚蠢。他们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们对这个世界不满意,他们总是试图把自己和他人分别开来,给自己创造一个理想国,并且融入其中。
村上还发现,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都从来不读小说,这可能也解释了为什么他们难以分辨出真实世界与想象世界的区别。经常读小说的人,尤其是读过好小说的人,会更容易分辨出两个世界的不同,不太容易被所谓的理想国所迷惑,不太容易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这件事调查的结果,可以说,从此在本质上改变了村上春树,改变了他看待世界的角度,此事之后,他所有的创作中都多多少少绕不开这个主题,即:人类是如何在自己生命中营造出这么多的乌托邦,又是如何被它所控制,从而画地为牢,作茧自缚的?
到了1Q84,他总算是终于以正面迎战的方式,对这个主题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深度挖掘,算是给自己多年的思索尽力交出了一份答卷。当然,是以他一贯的预言小说的写法,不是现实,而是如卡夫卡的《城堡》一般,先创造出一个类现实的,却非现实的世界,如同一个平行宇宙,然后在这个宇宙中自由的阐发和推演这一主题的经过与结果。
这个平行宇宙,自然是从青豆那一次被堵在高速公路上开始的,当她沿着梯子爬下去之后,我们就开始跟随她进入1Q84的世界。村上并没有解释这个乌托邦是怎么出现的,它从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与真实世界无异,只不过,它把很多原本内化于人心之中的东西变的更为具象了,比如小小人,空气蛹,天吾父亲的阴魂不散,等等。
很多人在疑惑,小小人和空气蛹到底是什么,他们看起来纯真无害,甚至有点可爱,但很明确却是邪恶的化身。
我的看法是,小小人应该就是乌托邦中意识形态的具体化,他们能从空气中抽出丝来结成蛹,就像意识形态无形无影,却可以将人困在其中,空气蛹,就是无形的牢笼。而当那些空气蛹成熟之后,它们甚至能够诞生出人的子体。
这个子体,是被异化的人,是拥有你的形象,却和你完全不同的空心人,就像我们现在看到文革的一些影像会感到恐惧,仿佛那些人是行尸走肉一般,他们就像从空气蛹中诞生的傀儡,没有自我,完全受控,并沉醉其中。
从书名上,我们可以看出村上很明显的是在向乔治奥威尔的《1984》致敬,这两本书探讨的主题确实极为相近,关于乌托邦对人性的扭曲、异化、控制,所不同的是奥威尔更多聚焦于国家政治层面的描写,而村上把这一触须伸展到更多的领域之中,包括宗教、职业、甚至NGO团体之中。
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到近代的社会主义,人类对本体论的幻想从未放弃过,始终是哲学探讨的中心主题。用尼采的话说,人们总是不愿意相信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就是唯一的真实的世界,人类永远重视彼岸的世界,胜过关注脚下这个真实的大地。总是更愿意将生命投身于去另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尼采说,这是一种对秩序和完美的偏执而病态的索求。
用群体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就是:人们总是渴望投身于一个更庞大的理想,一个更伟大的团体,以它的目标为目标,从而逃避追求自我价值的内在召唤,掩盖自身毫无价值的空虚的恐惧。
因此,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每个人都致力于在自己的生命中,打造一个乌托邦,把自己的生命价值附着于其上,找到满足和充实。这本身也许无可厚非,但可怕的是,有些人对乌托邦沉迷太深,并强硬的把它视为普世标准,并用它来排挤、胁迫、控制,甚至残害他人,自认为正义并且心安理得。
在1Q84里,乌托邦以各种面目出现。书的两条主线,一个是青豆,一个是天吾,他们从小就认识彼此,是同一个学校的学生。他们未曾交谈过,却在心中深埋着对彼此的深厚感情。因为,他们都同样是在乌托邦的控制下长大的,他们的感情,也是建立在对乌托邦的厌恶之上的。
天吾的爸爸,是一个在无线电视台的收费员,对他来说,他的乌托邦就是那个庞大的电视机构。作为一个小人物,他深深的为自己能够成为其中的一员而感到自豪,那份职业,就是他的理想国。他是如此陶醉于他的职业,这份职业给了他这样的小人物一份理所当然的权威,令他感到强大,于是,每个周末,当别的孩子都被父母带去游乐园玩耍的时候,他却强迫天吾和他一起去挨家挨户的收费,每一次咄咄逼人的敲门,在他看来,都是他无上光荣的明证。
青豆的处境也类似,她的父母是耶和华见证会的成员,这是一个异端团体,以禁止输血等奇特的教义闻名于世。青豆同样是一个没有童年的孩子,同样在每个周末都被父母逼迫着上街去传道,散发传单,拉人入会。
这两个孩子都同样生在一个迷恋乌托邦的家庭之中,因为家庭的特殊,他们在学校里收到排挤,被所有的同学嘲笑,没有朋友。他们不能够像正常人的孩子一样去玩乐,天真的长大。
只有在每一个周末,天吾和青豆,被各自的父母牵着从街头走过的时候,他们会心的望向对方的眼神,才是他们唯一的鼓励,那样的眼神,是他们世界里唯一的理解,唯一的光。
当青豆躲在那个房间里头躲避邪教团体的追杀时,一直有天吾的父亲的亡灵在敲门,这是一个诡异的情景,这当然不是真的。我想村上要让我们体会到的,其实是青豆内心的挣扎,她当然是痛恨乌托邦的,但同时也难以摆脱它的影响,那个即将死去的乌托邦的亡灵在回光返照,不断地骚扰和逼迫着青豆。
青豆躲在房间里的那段时光,可以理解为她躲进自己内心的自我修行。那个始终叩击她房门的声音,就是残留在她身体中的,乌托邦最后的影响力,她真正要逃避追杀的,正是这个。
所以,村上真正想写的故事,并不是什么对邪教团体的革命暗杀之类的,他真正写的是一个人如何在乌托邦的影响之下长大,又如何去勇敢的和它斗争,最后终于逃脱它的故事。他在试图用这样一本小说,探索一条可行之路,为自己而探索,也为世界而探索。
因为小说,并不只是提供给人们茶余饭后的无聊消遣,就如毕加索说:“艺术家的作品,不是为了装饰你家客厅和厕所而存在的”。小说是对现实的描摹,又不仅限于此,它更是一个现实的放大镜,凸显出社会这个身体之上的症结和肿瘤,并且不仅仅是从理论的层面来推演,而更是试图通过探索一条实践的路径,去给出这个问题的解答,因此,如果说哲学是社会的医学理论,那么小说,就是临床实践。
当青豆和天吾最终逃脱了邪教的暗杀,顺着生锈的铁梯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他们终于摆脱了缠绕一生的乌托邦的梦魇,他们获得了人生的意义。
那意义就是脚下这个真实的大地,腹中那个真实的生命,以及他们双手紧握住对方的那种真实的温暖。
有人认为看小说的人是不务实的,而村上却说,看小说的人,才是最务实的。
通过一部好的小说,我们得以探索一种出路,得以看破世界设置的种种隐形陷阱
通过小说,我们得以经历无穷的次元世界,正如梦境能够释放了潜意识中的不良冲动,小说也有同样的作用。
宁愿在黑夜里做梦,而不要做一个梦游者。
梦醒之后,神清气爽的面对生活。
这正是读小说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