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至于吧。”鼠摇摇头，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有谁能打猫爪的主意呢……。”
鼠从衣袋里掏出香烟，拉直点燃。
“我说，猫想的是什么？”
“是啊，根本没必要糟蹋猫爪。猫老实得很，丁点儿坏事都没干过。再说糟蹋猫爪谁也占不到便宜。毫无意义，又残忍之极。不过嘛，世上还真有很多很多这种无端的恶意。我理解不了，你也理解不了，可就是存在，说四下里全是恐怕都不为过。”
星期三。晚间九点上床，醒来十一点。往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鼠点了几下头，默默地自斟自饮。他再次吃了一惊：关于这位中国店主，自己几乎一无所知。当然，任何人对杰都一无所知。杰这人沉静得出奇，绝口不谈自己的事，有人问起也像开抽屉一样小心翼地道出绝不犯忌的答话。
“少只手？”鼠反问。
“我花了四十五年时间只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人只要努力——无论在哪方面——肯定能有所得。哪怕再普通平凡的项目，只要努力必有所得。‘即使剃头也有哲学’——在哪里读99lib.net到过。事实上，若不那样谁都不可能活下去，不可能的。”
“五花八门，跟我和你一样。”
涛声似乎在一点点增大，感觉上就像即将越过防波堤，连车带鼠一起冲往遥远的什么地方。鼠打开车内广播，一边听音乐节目主持人的无聊调侃，一边放下座席靠背，双手叉在脑后闭起眼睛。身体筋疲力尽，致使无可言喻的种种情感没有找到归宿便杳然消失。鼠舒了口气，放下空空如也的脑袋，半听不听地听着已混进涛声的音乐节目主持人的话语。睡意姗姗而至。
有什么在紧勒脑袋，活像戴了一顶小两号的帽子，令人心烦。鼠不再睡了，一身睡衣爬起，去厨房一口气喝了杯冷水。喝罢想那女子。站在窗前看灯塔的光，视线沿黑暗中的防波堤移行，望女子公寓所在的一带。他想那拍击夜幕的波涛声，想那叩击窗扇的沙尘声。但不管怎样想，他都一厘米也前进不得。于是一阵自我厌恶。
杰也笑了。隔了一会儿，用手指划了下台面。
杰不无困窘地笑笑：“谢谢。99lｉb•ｎｅt我是滴酒不沾。”
杰在吧台上折起报纸，用手拍去掸在裤子上的烟灰。“慢慢喝好了。肚子饿了给你做点什么。”
“个人生活？”
杰是中国出生的中国人这点，固然尽人皆知，但在这座城市外人并不怎么稀奇。鼠就读过的高中的足球队，前锋和后卫就各有中国人，谁都不以为意。
杰刚把洗过的一打毛巾晾在椅背上，正一个人坐在吧台里吸烟。
杰把无过滤嘴香烟在台面上嗑了几下，衔在嘴里点上火。
如此说罢，杰朝黑幽幽空荡荡的客席那边吹了口烟，目视白烟完全消失在空气里。
“弄不清。也曾猜想是给车轧的。可那也太厉害了。若是车轮轧的，不会那样。就好像给老虎钳子夹过似的，不折不扣的肉饼。也可能是谁恶作剧。”
杰许久没有应声，兀自看着自己的指尖，而后耸耸肩。
女子的房间黑着。床头灯也已熄了。大概已经入睡。光景甚是凄寂。
啤酒非常可口。鼠一口气喝干一杯，叹了口气。剩下的一半倒入杯中，静静注视着泡沫消失。
同女子幽会以来，鼠的生活变了，变为同一星期永无休止的周而复始。日期意识荡然无存。几月？大概十月吧，不清楚……星期六同女子相会，星期日至星期二这三天沉浸在其回忆里。星期四、星期五加上星期六半天用来制定周末计划。只有星期三无所事事，心神不定。前进不得，又后退不成。星期三……怔怔吸了大约十分钟烟，鼠脱去睡衣，穿好防风夹克，下楼到地下停车场。半夜十二时过后的街上几乎空无人影，唯独街灯照着黑麻麻的人行道。杰氏酒吧的卷帘门早已落下，鼠抬起一半钻进身去，走下楼梯。
鼠点点头，喝干杯底剩的三厘米高的啤酒。唱片转完，唱机“咔哒”一声，店里随即一片沉寂。
“就一只猫。”杰孤零零地冒出一句，“一只老猫，不过陪我说话没问题。”
“无所谓。又不是有人等着。”
“我好像能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说到这里，鼠吞下了话头。说出口也无济于事。鼠微笑着站起，道声谢谢款待。
“不，可以了。别介意。光啤酒就行。”
鼠走进九-九-藏-书-网吧台，从冰箱里取出啤酒，倒进杯子。顾客座位上的空气似乎分若干层沉淀在黑暗之中，温吞吞、潮乎乎的。
“可以的话，一块儿喝点？”鼠询问。
关门后的杰氏酒吧还是第一次来。仅吧台这里留着灯，其他都熄了。换气扇和空调机的声音也已消失。空气中唯有长年累月沁人地板和墙壁的气味微微荡漾。
“能说话？”
“光喝瓶啤酒可以么？”
两人默然良久。鼠盯着啤酒杯怔怔沉思，杰依旧在台面上划动手指。投币点唱机开始播放最后一盘唱片：法尔赛特·鲍易斯甜腻腻的安魂曲。
“今天本打算不来了。”鼠解释道，“但醒了再睡不着，想啤酒喝想得不行。马上回去。”
“嗯。”
“算了。若是想不明白也无妨，倒比什么都强。”
“呃。”
“怕也够累的。”鼠说着，笑了笑。
“当然可以。”杰看上去情绪蛮好。
“用车送你回去吧！”
“哎，杰。”鼠盯着杯子说，“我活了二十五年，觉得好像什么也没学到。”
“不知道啊。”
鼠选了五支曲，折回吧台，接着喝啤酒。音箱里淌出九*九*藏*书*网 韦恩·牛顿的老曲子。
爬上楼梯来到外面，但觉凉丝丝的秋意。鼠边走边拿拳头逐棵轻捶行道树。走到停车场，毫无目的地定定注视了一会停车计时表，然后钻进车去。略一迟疑，驱车朝海边驶去。驶上可以望见女子公寓的海滨公路后把车停住。公寓楼有一半窗口仍亮着灯。几幅窗帘里晃动着人影。
鼠叼着烟发出赞叹。投币点唱机“咔嚓”一声，唱片换成了《麦克阿瑟公园》。
“那，晚安。问候猫。”
鼠仍眼盯啤酒瓶，再次摇头：“我可是想不明白。”
“少了只手。”
“不，不啦。家近，我又喜欢走路。”
“不快点回家不要紧？”鼠这样向杰问道。
“生来就这种体质，喝不得酒。”
杰点了几下头：“啊，相处久了，互相知道心思。我晓得猫的心思，猫也懂我的心思。”
“没音乐寂寞吧？”说着，杰把投币点唱机的钥匙扔给鼠。
鼠把手里的杯子放在台面上，看着杰的脸道：“怎么搞的？”
“猫爪。跛子！四年前的冬天，猫浑身是血地回来了。一只爪子像橘皮果脯似的完全没了形状，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