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没有出门。
我窝在宿舍与普鲁斯特笔下无数的瞬间相遇。它们让我回忆起、想象着许多属于我自己的细节和片断,这些细节在普鲁斯特喋喋不休的叙述中从我记忆的黑夜中出乎意料的亮起,让我在大白天想念满天的星斗。似乎已经游离于普鲁斯特的思路之外,但这丝毫不妨碍那些纷至沓来的感受,相似或者迥异。这喋喋不休的沉闷啊,以其无数随心所欲散落在字里行间的闪闪发亮的瞬间让人舍不得放弃,不甘心放弃。
在严肃的场合会突然出现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鬼脸;正当我醉心于高贵和傲慢时会突然发现随之而来漫不经心的蔑视同样是出于作者的真心诚意;一张脸只一瞥就让人觉得孤独无依;爱的痛苦和甜蜜在瞬间千回百转。
我无法一一描述。这里没有情节,只有无数的瞬间。一个眼神,一块点心,一滴泪水,一个愿望。生活原来只是无数的瞬间。而有些瞬间有永恒的魅力,因为那些瞬间即永恒。正是对永恒的迷恋,对那些莫名其妙却奇妙无比的语言的迷恋让我甘愿忍受同样无边无际的沉闷和找不到答案的迷惑。
文字是一样的,可是排列不同。
我像一个赤着脚走在砾石中的孩子,脚被硌的很疼,却继续睁大眼睛寻找那一枚枚漂亮的小贝壳。瞬间的快乐足以支撑起漫无边际的疼痛。原来所有的快乐都从痛苦中诞生。
鲜活的生活,泪水和笑容一样让人羡慕。
活着多么美好。
哪怕像我这样足不出户。可是还有面包,有西瓜,有用三朵而不是五朵玫瑰泡的香茶,有人可以想,有即使无病也可以呻吟的时间和心情。
还有自以为是的幸福。今天的自以为是和昨天的没什么不同,不同的是我不再为难自己去判断是不是幻觉。没有必要。
一切都会过去,可是一切都不会结束。
关于,我用一个轻巧的词语和一个玲珑的标点,来使自己好受一点,掩饰自己的贫乏是一种聪明,但这种聪明无法让你把盘旋身体之外的激烈碰撞的黑色空气和暗藏其中的啮咬,刻进回忆或是大脑的任何一个角落,我知道大脑,容器,身体,并不比排泄物,屎尿屁精更加高贵。那只是卑微的泥土。当你写东西的时候,那是另一回事,那是你的恶之花,但这也只是我的一点小聪明,因为当你决定将自己的回忆,即你的命押在那朵莫须有的虚幻花朵时,你除了恐惧之外,还有更恐怖的孤独。
我应该学习某个人,象他那样行文或许多少可以做到表里如一,或从表到里都一蹋糊涂,但这还是不够的。因为我知道自己可能甚至没有办法写下任何一行凝结了我这团污泥一点点肥力的文句。因为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必须将自己分成两个,一个可爱的,一个阴冷的,我把阴冷的自己象别人吃剩下的果核,埋在院子里最不显眼的地方,与更阴冷的腐尸同在的泥里。
但是即使我将自我,这个所谓的自我假如一直存在的话,重新的用针线穿连起来,也还是不够的,因为我还需要让自己一直这样的腐烂下去,散发出激动人心的臭味,在我的皮肉让那些根茎深潜,肆无忌惮的侵蚀,直到我最好的花朵鲜红如血,但是这也不够,我还要任凭那些怪物的爪子伸进我在时间中的所有地盘,我要将那些我,拜过不同偶像的自我,爱过某些孩子的自我,把泪水和体液随处倾洒的自我,残酷的可爱的无趣的自寻短见的自我,统统用斧头砍倒在地,花朵需要这样的血,这样贪婪的生命。我甚至应该举起双手把我头上象天使光环的言语,圣哲,和整个时代扯下来,因为我知道假如没有爱,对于恶之花的这种爱,所有一切只是真实以外的一种谎言。
我应该承认,我以为自己能用一个月的时间来看完追忆似水年华,就象我以为自己在30岁之前要完成许多事情,这些事情就象一些日复一日垒积在头顶的石块,它们已经成了一条堤坝,把我与真实那一道道酿造着死尸的腥臭海浪阻隔开来。你不得不把自信和快乐建筑在必要的冷漠,遗忘,和自欺欺人之中。你必须找这样一个上帝,他让你饱受痛苦但又同时爱你。但真实就是痛苦和爱,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因为你不是主角,也不是配角,没有特别的戏份,因此你是自由的。
但关键并不在于自由,而在于信心。你把冷漠和遗忘,和自欺欺人象项链一样戴在脖子上,你用页数来确定自己已经把追忆似水年华看完了,丢在一边,你说你讨厌这个欧洲大老爷,讨厌他说同性恋是恶习,讨厌他的附庸风雅。可是你甚至没有完整的读完一页,哪怕只看漏一句说话,你甚至搞不懂不同的晚会和沙龙之中,那些人枝繁叶茂的对话。直到有那么一卷,一段说话,象一个霉菌,一个黑色的小斑点,忽然之间在你眼前泥浆似的喷涌而出,那个黑点一直扩大,占据你的脑袋,身体,和身外的整个空间,你看到一团黑暗,然后是白色的光,然后是五颜六色,是你半生中的各种琉璃似的反光。
你发现,似水年华的人们用等级和情趣,各色的野心和情欲秘密都在巴黎和外省的大舞台里呈现出身不由己,随波逐流的脆弱,语言是客观的,爱恨也是独立的,艺术和政治也跟这些东西一样在各色的人群里争夺地盘,他们通过并不称职的脚色争取自己的永恒,人被七零八碎的拼凑起来,但他们仍然努力让这些幽灵在自己生命里,在别人的眼里显得出类拔萃。可是仍然有那么一种感觉,忽然一个小小的物,一块饼干,一些像绒毛一样的光彩,它轻轻的喊了你一声,你在梦中的梦中跨过了十年的光阴来到另一个旷野似的梦,你站在年复一年的白色墙壁间,甚至忘记了爱,忧伤,一个战争年代的震撼,战火甚至能象活埋庞贝古城的岩浆一样将巴黎和巴黎的人们活埋,但你却发现自己曾经在那一声呼唤之间,找到了你的存在。
我们的爱在穿过一条狭窄的巷道,两旁是许多花草的露台,和败落的庭园,我们任凭爱欲如刀将我们切割,于是我们又象畜牲一样穿过我们命定的屠宰场。但即使如此,即使是夏吕斯男爵和圣卢对莫雷尔的爱,马塞尔对阿尔贝蒂娜的爱,也总是会得到救赎的,死吐着舌头象等待一场大餐的野狗,然后你对他笑说,真正能满足你嗜食的东西已经不在了,在你无法侵染的地方。然后你和这头畜牲亲吻,象对你爱过的任何人。
我用文章把自己的颤抖止住了,象吃下了一片镇痛剂。这也是一种聪明,但聪明无补于事,我知道我必须把手头这份异样的生命之花放开,甚至必须遗忘,我知道有一天,我的身体和思想又会变回一个战场,之后是一个废墟,我甚至为了掩饰自己的一事无成,而否认看过任何一本书,我站在那些荒烟蔓草里,我一直这样站着,有一天,我会忘掉的。我找不到一个好的句子来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