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表面肝胆相照实则暗藏玄机的《孔雀翎》,和江南烟雨般清新甘冽的《碧玉刀》之后,《多情环》又一次把我拉入奇峰迭起的古龙世界。这个故事文如其名,一环扣一环,反转又反转,堪比《白玉老虎》的浓缩版。和《白玉老虎》一样,它也有位无所不用其极的主角,它甚至把《白玉老虎》续篇可能的发展方向也包含进去了。
但我想得更多的是,在同一个作者笔下,为什么有的主角选择了宽恕仇人,有的主角只选择报复仇人?其中是否一定有高下之分?
读《边城浪子》时,我最大的震撼不是结尾三个男人纠结的身世,而是叶开决定宽恕杀父仇人。当时我觉得,小说能写到这样的境界,做人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实在是比百转千回的情节还惊人,比家国天下的抱负还伟大。因为其间克服的,是人类最基本的情感之一,仇恨。因为有爱,才有仇恨,所以仇恨并不是一种原罪,仇恨是爱的副产品,是爱在失落状态下的黑化反噬,爱的对象有多重要,仇恨的力量就有多强大。
《绝代双骄》里,小鱼儿决定留江琴父子一命,还替他们安排好归宿的高风亮节固然令人赞叹,《白玉老虎》里,赵无忌苦心孤诣练武,深入唐家堡的勇气与决绝,又何尝不叫人佩服?叶开和小鱼儿,赵无忌和萧少英,他们之间精神境界的差别,真的是前者胜过后者吗?
也许叶开和小鱼儿这么容易原谅仇人,不过是因为他们一出世就没见过父亲,缺乏多年感情基础,父亲对他们来说其实只是个符号,铺在他们眼前的是光芒万丈的未来,面对已是输家的仇人,实在没有必要再追究不休。而赵无忌和萧少英,失去的都是和自己朝夕相处,有多年感情的至亲至爱,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一无所有,处于这种境地的他们,又怎可能有心情宽恕夺去他们幸福的罪魁祸首?哪怕像萧少英这样,在接近仇人、了解仇人的过程中,发现自己渐渐对仇人有了惺惺相惜之意,仇恨的力量也已推得他不能回头。哪怕他意识到自己代表的双环门,与葛停香的天香堂其实是鹬蚌相争,反倒让青龙会渔翁得利,也为时已晚。
对仇人网开一面当然是高尚的,对仇人穷追猛打的,也未必就狭隘了。古龙果然是洞悉人性的大师,他为我们提供了一重又一重人生样本,面对复仇这道经典的戏剧主题,有人有幸得助,功成名就而乐得放下恩怨纠葛;有人卷入更大的争斗漩涡,备受命运捉弄;也有人像萧少英一样,破釜沉舟报仇雪恨之后,终将被业火吞没。
萧少英后悔过吗?空虚过吗?他已没有时间后悔、空虚,只要江湖还在,敌人就还在,他用残肢奋力挥出最后一蓬七星透骨针,冰冷辉煌得恰似他流星般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