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都将《盖特露德》视为黑塞回应歌德的著作。至少可以肯定,通过这本早期著作,黑塞讨论了歌德早年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一书中提出的问题:青年自杀。换言之,在我看来,整本《盖特露德》的主题,实际上是这样的:若自杀未遂,应该怎么办?
我想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自然会给出各种适合自己的方案。例如太宰治会继续寻死,舒曼会被送进疯人院。显然,黑塞在这本书里给出的答案异常平和,甚至有些无趣。我以前在一篇题曰《德国浪漫主义时期男青年的一生》的日志里将这种人生路线总结为“未遂→恭喜你,成为了一个平庸的德国人”,显然,在《盖特露德》一书中,同成功自杀的穆奥特相比,“我”当真不过是平庸的人间罢了——这似乎是一种命运,仿佛穆奥特应该早早地逝去,而“我”则活该接受漫长岁月的诅咒。
假若黑塞只是写了“我”与穆奥特的对比,一如文艺小清新同真正的艺术家的对比,并且最终通过能否成功自杀来判定谁是平庸的而谁是非同寻常的,那么,这将是一本比较平庸的德国小说。黑塞的高明之处在于对“我”之自杀的处理,这一段写得充满象征性且耐人寻味。
简单说来,小说中的“我”之所以苟活下来,只是因为在试图自杀之际收到了父亲的病危的消息。而父亲这个角色在小说中象征着青春的完成——老年。小说的一个很重要的情节,就是父亲向我讲起青年人与老年人的区别:
“我认为,人生可以在青年和老年时代之间画出一条清楚的界线。不再自私自利,青年时代便终止;为他人而生活,是老年时代开始的标志。我的意思是:年轻人的生活有很多快乐和痛苦,因为他们只为自己生活。他们的每一个愿望和想法都是重要的,他们要尽情享受每一次快乐,同时也要品尝每一种痛苦,看到自己的愿望不可实现,有些人就马上放弃整个生命。这就是青年。但大多数人都会过渡到一个时期,这时一切都会变得不同,他们更多是为别人而活,绝非出自道德,而是自然而然的。大多数人是因为有了家庭。如果有了孩子,人们就很少考虑自己和自己的愿望。还有一些人是因为职业、政治、艺术或科学而不再自私自利。青年人想要玩耍,老年人想工作。没有人是为了要孩子而结婚的,但是如果他有了孩子,那么孩子会改变他,最终,他领悟到这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年轻人虽然喜欢谈论死亡,但是从不会想到死亡。老人则相反。年轻人认为可以永远活下去,因而所有愿望和想法都围绕自己。老人则已看出,生命会在某个地方结束,只为自己一个人做一切到最后都是一场空,没有任何价值,因为他需要另一种永恒,需要这样一种信念:他不是只为养活自己而工作。于是有人就有了妻子和孩子,还有事业、工作和祖国,这样人们就清楚每天的辛劳都是为了谁。……最优秀的老人也是从最勤奋的年轻人成长起来的,而不是那些在学生时代就像祖父一般生活的人。”
只是“我”也明白,“当然,这些观点现在对我没什么用”。并且,仅仅隔了数页,“我”便决定要自杀。一如前面提到的那样,“我”的自杀行动被来自母亲的电报打断了,我得知了父亲病危的消息。或许可以这样认为,通过父亲的死,他的一席话才真正开始对“我”产生作用,因此,这番话也成为了一种答案,回答“若自杀未遂应该怎么办”这一难题的答案——很简单,活下去,直到青年时代终结,直到成为父亲所说的那种“老人”,或者说,直到成为一个平庸的德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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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又难免感慨起来,自己是否正是黑塞所谓的“学生时代就像祖父一般生活的人”呢?我这样的人真的年轻过吗?抑或本就不应将做这一番“以小说配人生”的笨拙“格义”。果然,fiction是一种令人看不清现实的东西,无论它扮演着抑制剂还是兴奋剂的作用,都是如此。久而久之,只是有害而无益。最优秀的人,自然是看不起这种东西的,他们或许喜欢诗,或许心游经史,到了一定的年纪都会舍弃虚构的文字。或许我也去死一次试试,就能戒掉自己的虚构癖,而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老人”。可是这些狠话都还未能触及我自己的现实。对我来说,所谓的青年时代早就已经耗磨于fiction之中——只有在我翻看中年人不看的书或是沉陷在某岛国的美少女文化里,我才觉得自己终于活在自己的年龄——唯此一途方可以逃遁于压抑的现实,一面回应着旁人对自己的期待,一面误以为自己正在挥霍着德国式的青春,让我继续忍受这不曾有过热恋与轻生、也不曾有过励志神话的生涯。
于是我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自杀未遂的话,就逃避到二次元的世界去吧!成为这个世界的累赘、耻辱和下限吧!在自慰与自我安慰的恶性循环里无声地死去吧!生存战略!我们的人生将一无所成!
总而言之,现实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毫无希望可言了,对于自己的余生,我只期待能一直活在fiction的世界里。“五笔渐成终老计,九重新扫旧巢痕”,如是罢了。或许,幸运且勤苦的话,自己尚能写出一两本《盖特露德》这样的小说,并像黑塞一样,在此身故去后的无限年光里都能一直祸害青年,如海妖一般将他们引向堕落和毁灭。
真希望成为那样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