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 和你一起,张望世界
日常英雄
今天在公园里,你对着夕阳荡秋千时,旁边篮球场上的热闹活动很自然地吸引了我的眼光。你知道我多么喜爱篮球,在家里没事无聊时,就伸展手臂假装手里有一颗篮球,朝着想象的篮筐专心地投去。我不只爱打球,也爱看球,随便什么样的人打球,都能让我看得出神。
我看到角落的篮架下,来了一群小孩,应该是初中生吧,他们的动作还很稚嫩,几个人聚在一起,没什么章法地抢球、投篮。很快地,他们之间又分出程度来。有的可以模仿运球上篮的动作,有的可以跳投,有的却只能站在定点朝篮筐抛射。最糟的是一个穿深蓝短裤的男孩,他投篮不准,传球会偏歪,而且不会接球。
因为他怕球。球朝他的方向去,他就本能地躲。他愈躲,愈不懂得用手挡球接球,就愈是容易被球打中,于是就愈怕球。
看他打球,是件折磨。他那么怕,那么笨拙,偏偏就又老是被球打到,现出更笨拙的狼狈模样。距离太远了,我听不清楚他们说话,不过我判断其他男孩开始取笑这个蓝短裤,初中男生会说的取笑的话,一定很难听。
也不能怪这些男孩,我自己知道,跟这样怕球、不能接球的人一起打球,真是折磨。我想,唯一解决的办法,是那个蓝短裤自己知难而退,别跟大家搅和了吧!然而,或许是不愿孤零零一个人被隔在场外吧,蓝短裤坚持在场里跑来跑去,人家在打篮球,他却比较像在玩躲避球。
一阵子之后,其中一位黄上衣的男孩抓住蓝短裤,把他拖到旁边,拿起另一颗球,开始教蓝短裤如何接球。黄上衣先站得很近,轻轻传球,一次又一次,然后慢慢站得远些,再轮流用反弹球和空中飞球丢给蓝短裤。我很惊讶,这个黄上衣男孩可以那么有耐心。我盯着黄上衣看,我更惊讶了。因为他的表情,蓝短裤没接到球时,他没有一点嘲笑,没有一点“怎么连这样也接不到”的责备,而当蓝短裤意外接好难接的球,黄上衣也不会特别称赞鼓励他。黄上衣就那样一次一次理所当然地传球。
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我看着自信在蓝短裤的动作上、表情上建立起来了。他不再觉得接球那么难,但我相信他也没有觉得接球那么容易,而是他感受到如果他要、如果他努力,他就可以接到球。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自己的行为,决定了能不能接到球。
我很感动。那个黄上衣男孩竟然如此自然地做到了许多老师做不到的事。他没有教蓝短裤怎么接球,他只是让蓝短裤相信自己:接不接到球,是自己可以控制的,也就是自己可以负责的。
你从秋千下来时,蓝短裤和黄上衣已经回到球场上了。黄上衣连续投了几个球都没进,还有一次传球出界,然而我却觉得我在看一个英雄,一个日常英雄。
努力爬啊,专心认真克服眼前的困难。
为自己而不是为别人演奏
我想我知道,那个女生从来没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弹这首曲子,她把这首曲子单纯地看做练习曲,不过就是技术展现的工具。弹钢琴就是把技术练好,把技术表现出来,太多在台湾学音乐的人,就是用这种技术角度来看待音乐。
然后贺夫拿起乐谱,问那女生:“曲子这段有个标记,Desperato,是什么意思?”那女生盯着谱,眼神迷茫,好像才第一次发现那里有这样一个奇怪的词。把每个音符都弹了99lib•net的女生,却没有注意李斯特在那里写了什么。意大利文“Desperato”不是个冷僻的词,英文里有完全同义的“desperate”,一种强烈的冲动。简单讲,就是人宁可不要命都要去追求的东西,正因为追求不到,所以更无法停止追求,这样的绝望感受。
你生平第一场钢琴独奏会的现场录音。你自己选了一张看不到脸的相片当封面。
我们上次一起听过一位号称神童、小学没毕业就去美国学琴的小孩演奏,她弹肖邦二十四首前奏曲,竟然可以从头到尾傻笑以对,完全没有投入各首曲子里那么不同的情绪,好像最重要的,就只是快乐庆幸地展示自己有本九九藏书事弹这些曲子,如此而已。
在新竹,英国钢琴家贺夫指导“台积电钢琴大赛”得奖者的大师班上,一个高中女生上台,乒乒乓乓以又强又快的灵活手指,弹了李斯特的《第十号超技练习曲》。曲音落下,贺夫好一阵子找不到话说,勉强称赞:“完全没有热身,一上台就能这样弹,很不容易呢!”
本来,音乐是扩充自我经验的重要管道,通过李斯特的曲子,我们碰触到了人内在最狂暴的热情;通过肖邦的曲子,我们九九藏书经历了最快速又最复杂的情绪转变,因而我们的生命变丰富了,我们的感受变敏锐了。可是多少在台湾学琴的人,从来没有进入音乐真正的生命核心。他们只学会了为别人演奏,却不知道,懂得为自己演奏,弄清楚自己跟音乐之间的关系,更重要千百倍。这是多大的损失,这是多大的浪费啊!
贺夫想要教的,其实不是怎么弹,毋宁是为什么要弹。他甚至都说出:“你弹得太正确了……”这样听来很奇怪、难以理解的话。他的意九_九_藏_书_网思是,一个绝望的人,怎么还能考虑那么多?他内心必定有狂风暴雨正在袭打,狂暴情绪占领了整个人,那才是李斯特作品想要表达的啊!
贺夫说:“就像拜伦站在悬崖边的那种冲动……”不过,看来那个弹琴的女生也不知道拜伦是谁,为什么他要站到悬崖边去。女生把李斯特的曲子弹了,然而她是她,曲子还是曲子,她并没有试图要了解李斯特写这首曲子的用意,也没有打算借演奏这首曲子表达自己内心什么样的激情、什么样的感受。